“古今”先于“中西”——中国传统人文观念的现代性阐释
现代人文主义思潮一大潮流,是对前现代文化传统的人文主义性质的阐释与激扬。但这一潮流大多视人文主义为古已有之的固有特性,而眛于现代性的阐释学背景。“古今”是社会存在,“中西”则是文化意识。“古今”之“今”即现代性,它是古今中西思想之争的生活世界与解释学根据。
伽达默尔(H-G. Gadamer)在其阐释学经典代表作《真理与方法》中认为,作为人文科学的“精神科学之所以成为科学,与其说从现代科学的方法论概念中,不如说从教化概念的传统中更容易得到理解。这个传统就是我们所要回顾的人文主义传统。这传统在与现代科学要求的对抗中赢得了某种新的意义”。[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21页。]这段文字有两个相互关联的要点:a. 人文科学必须以人文主义传统为条件;b. 人文主义传统是在与现代科学所需要的对立统一互动关系中获得新的(现代性)意义的。正如古希腊罗马“七艺”只有在文艺复兴的现代性矛盾中才获得“人文学科”的命名与定位,一切前现代传统,即使有其人文主义倾向或潜在方向,但只有在与现代唯科学主义相抗衡的现代性矛盾格局中,才有其从现代眼光看来明晰确定的人文主义意义——而离开这一现代眼光,古代文化无所谓今人意义下的“人文主义”。质而言之,脱离现代性坐标与现代阐释问题的背景,孤闭自足的“古代人文主义”观念甚或体系,其实是隐蔽了论者立足点的形而上学抽象。在今日全球化与民族本土文化对抗形势下,这一形而上学的抽象由于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暗中支持,具有更为执迷与蒙蔽的特点。鉴于此,我们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人文精神特性辨析为个案,对传统文化在现代性矛盾中的状况进行分析。
一、中国古典“人文”词源
汉语“人文”出自《周易》贲卦彖辞:“(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王弼注:“刚柔交错而成文焉,天之文化。”《易》之根本原理,即刚柔两种力量的对立统一运动。故由此所成之“文”,确实不一般,而系于“天之文化”,即天道运动的印记。孔颖达对“文明以止,人文也”疏为:“文明,离也,以止艮也。用此文明之道裁止于人,是人之文、德之教。”王夫之《周易外传》释“贲”:“礼者文也。”上述原典文字及其注疏释义,使我们对汉语“人文”的源初含义可有以下理解:
1)与后世以“人”为主词的“人文”理解不同,“人文”一词的主词是“文”。如果我们忠实于古代信仰文化背景,就应同意王弼所注:“文”是源于天道运行的产物。
2)“文明以止,人文也。”天道运行的印痕,是与天道分离的产物,但又是天道之显示(“明”)。“止”,是规范与熔裁:在“文”面前景仰止步,就是接受“文”之规范熔裁亦即教化,在这一过程中就发生了“人文”。这也就是王夫之所训之义:“人文”的原型即“礼”。
因此,古代中国“人文”本义乃是以天道信仰为背景的礼仪教化,其重心所在并非“人”,而是礼仪之“文”。商周之际开始形成以血缘宗法为实质基础、以融合祖先神的至上神信仰为框架的中国古代礼文化。随着中国封建制度的成熟,“礼”的天道信仰意味已渐消退,封建纲常的伦理秩序成为“礼”的基本内涵。但不管“礼”的背景内容有何变化,“礼”教化“人”的“人文”意义一直维持下来了。
由此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是,依据西方文艺复兴解放自然人欲方向的“人文主义”(这本仅属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方向之一)理解中国古代“人文”,是不相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