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唯物的问题?”我怯怯地问。“我想您忘记了基督徒。您知道,1900年时,一万名教徒宁愿死,也不放弃信仰。这不怎么唯物,您说是吧?”
“宗教,”他强调说,“是人民的鸦片。这话有人说过,我重复一遍,坚信它是对的。大烟鬼什么都做得出来。所有宗教的基础都是神话。看看《创世记》!”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这句后来被中国人不断引用的马克思名言,没想到在胡适的年代便已流行。
谢福芸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对《圣经·创世记》耳熟能详,她于是与胡适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他接着说,上帝存在的概率太小了,为了实际目的,不值得考量。
“我是无神论者,不是不可知论者,”他强调说,“我不迎合虚幻的东西。我不是说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而是说我相信上帝不存在。只有物质生活,没有精神生活。”
当这两个年轻人在为有无上帝激烈辩论的时候,苏慧廉正好经过他们的身边。他听到这些对话后,便把手放到胡适的肩上,盯着坐在那里的他。谢福芸说他父亲的眼睛是“那么真诚,那么苍白,几乎要透出光亮”。
“亲爱的伙计,”爸爸亲切地说,“看到你的人都不会相信你是物质的。你本人就不符合你的理论。”
教授笑了。他没有感到不快,这不合逻辑。但生活不是逻辑的,而是生物的。生活中总有不可预知的东西,总有生长的因子。没有人能够为任何人或任何民族说明未来生活的情形。用最科学的方法培育出来的玫瑰花,谁能在开花之前画出它的精确图画呢?我于是和他争论起来。
胡适是个宽容的人,但也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妇人之论!”他表示不屑。“但关于宗教,谢天谢地,我永远抛弃了教堂之类的迷信。我最后一次进教堂是在十年前,我再也不想去那个地方了。”
胡适说自己最后一次进教堂是在十年前,那时他还在美国读大学。其实,在美国就学期间,胡适还差点入教,几乎做了一个基督教徒。 后来有段时间,胡适还热衷收集各种版本的《圣经》,可能也与这段经历有关。
有人告诉我们,他之所以在宗教面前披起厚厚的甲壳,是因为一段痛苦经历:他的一个西方基督徒朋友结果被证明是伪君子。任何青年的信仰都会因此动摇,不管是对朋友还是对朋友创造者的信仰。但教授不乏公正。他在英国时,报纸上正在热烈争论传教使团的价值。其中一方宣称,中国的一切麻烦都肇始于传教使团。我们的教授竟然写文章为传教使团辩护!作为无神论者,他无补于他们的信条;但作为爱国者,他宣布,传教使团对中国进步的贡献超过任何团体。
“但是,感谢上天,”他激动地冲我叫嚷,“我可以说,我从未受过传教团的影响,我不亏欠任何教会、任何宗教一个大子、一个小时的教育!”
接受谢福芸的采访时,胡适还只有三十五岁。谢福芸直接记下的谈话,不经意间保留了年轻胡适的真实思想。海峡两岸对这位“誉满天下,谤亦随之”的伟人的研究已经汗牛充栋,这篇英文采访稿,也许能为胡适思想研究,特别是他宗教观的研究,提供第一手的材料。
胡适除了在美国读大学时有过一回入教的冲动外,一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晚年在台湾,看见梅贻琦的夫人为病中的梅先生做祷告,唱赞美诗,还觉得不可理喻,“他还没有死,一屋子愚蠢的女人在唱着歌祈祷,希望升天堂。——这些愚蠢的女人!”
谢福芸在这篇访谈里,还记录了胡适的家庭生活:
他告诉我,他父亲是乡官,家境还算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