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初文學之大概
清初文學,上承明代。然明代自王陽明治學、歸震川治文、前後七子治詩之後,其薪火之傳,復何如耶?無論王氏之學,談性命,參禪理,一無實際。歸氏之文,囿於鄉里,但工小品,絶無鉅製。七子之詩,活剥工部,生吞謫仙,一無自然之趣。就其末流以言,弊更滋甚。即舍此數子,外復有何人可以相繼耶?是本源之地薄矣!其所以薄者,聰明才智之士,盡爲制藝試帖所牢籠,目文章爲古文雜作,目學問爲雜學外道,故汩没於代聖立言之八股、翦裁工麗之五言八韻中,而文學遂不可問也。迨明之季,遼事日棘,流寇披猖,海内大擾。有識之士,知時藝之無用,棄而治學,務求實在。於是士習一變,學問一新,而文學亦以之改絃易轍。其究也未救明季之危亡,適開清代之文化。入清之後,故國之念不絶於心,既不願食周粟,遂乃潜心殫慮,治學殁世。故其人則明代之遺民,其實則清代文學開國之元勳也。當是時,湖廣則有王船山,江浙則有顧亭林、黄棃洲,皆曠世所無。而應之者,若太原傅青主、閻百詩,浙東萬氏兄弟,江西魏氏兄弟。其不安於西山薇蕨者,復有若常熟錢牧齋,嘉興吴梅村,河南侯朝宗。以視明代開國之際,僅有劉誠意基、宋學士濂、高青丘啟,寥寥數人,蓋大有間矣。吾故曰:明代之遺民,實清代文學開國之元勳也。
述顧亭林及其他
亭林先生《與友人論學書》曰:“百餘年來之爲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然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夫子所罕言;性與天道,子貢所未得聞。性命之理,著之《易傳》,未嘗數與語人。其答問士,則曰‘行己有恥’;其爲學,則曰‘好古敏求’。其告哀公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學’。顔子幾于聖人,猶曰‘博我以文’。自曾子而下,篤實無如子夏,言仁則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今之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數十百人,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講危微精一,是必其道高于夫子,而其弟子之賢于子貢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矣。乃至萬章、公孫丑,陳代、陳臻、周霄、彭更之所問,與孟子之所答,常在乎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是故性也命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之所罕言也。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於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士而不先言恥則爲無本之人,非好古多聞,則爲空虚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虚之學,吾見其日從事于聖人而去之彌遠也。”張宗祥曰:“亭林先生此書,實在懲宋學末流專講性命、妄立門户,空疏之弊既深,攻訐之習復起;志欲救之以節氣,導之以實學。故一篇之中,反覆諄屬如此。若認爲漢學、宋學,分道揚鑣之宣言,猶淺見也。而予之録此書及兼引顧、王諸先生者,就表而論若與文學無關,實則文學之士非好古多聞不可。倘僅就文求文,此正賊假衣服稗販如來耳,遑有昇天成佛之望耶?故論清初文學,與其歸功於侯、魏諸人純粹文學之士,不如歸功於顧、王諸先生碩學之士。此餘所以斷清初文學必以諸先生爲元勳,而侯、魏反居其次也。自此以下,略紀諸先生大概,以爲後學模範。
顧炎武,初名絳,字寧人,世稱亭林先生,江南崑山人。著有《天下郡國利病書》一百二十卷,《音論》三卷,《詩本音》十卷,《易音》三卷,《唐韻正》二十卷,《古音表》二卷,《韻補正》一卷,《日知録》三十卷,《杜解補正》三卷。其他有《肈域志》、《金石文字記》、《求古録》、《石經考》、《九經誤字》、《五經異同》、《二十一史年表》、《歷代帝王宅京記》、《營平二州地名記》、《昌平山水記》、《山東考古録》、《京東考古録》、《譎觚十事》、《菰中隨筆》、《救文格論》、《亭林文集》、《詩集》。嘗作《廣師篇》曰:“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錫闡。讀書爲己,探賾洞微,吾不如楊瑀。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爾岐。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山。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容。險阻備嘗,與時屈伸,吾不如路澤農。博聞强記,羣書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彝尊。好學不倦,篤於朋友,吾不如王宏撰。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弨。”卒於康熙二十一年,年七十。
黄宗羲,字太沖,浙江餘姚人,世稱梨洲先生。所著有《春秋日食曆》一卷,《律吕新義》二卷,《大統法辨》四卷,《時憲書法解新推交食法》一卷,《圜解》一卷,《割圜八線解》一卷,《授時法假如》一卷,《西洋法假如》一卷,《回回法假如》一卷,《歷代甲子考》一卷,《孟子師説》二卷,《深衣考》一卷,《明儒學案》六十二卷。又輯《宋元學案》及《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二程學案》二卷,《今水經》一卷,《四明山志》九卷。其文集,則有《南雷文案》、《吾悔撰》、《杖蜀山》諸集及《詩集》,後又分爲《南雷文定》,晚年復定爲《文定》十一卷,《文約》四卷。其《授書隨筆》十七卷,乃未全之書,今所見者僅傳鈔之本,故傳者或誤爲一卷,且書中所述自書籍聚散以至尺寸度量,所載至廣,非一端也。而傳者乃泥於“書”之一字,定爲因閻若璩問《尚書》而告之,遂成此書。可謂妄矣!卒年八十二。
王夫之,字而農,湖南衡陽人,世稱船山先生。所著有《周易内外傳大象解》、《尚書引義》、《詩廣傳》、《禮記章句》、《春秋家説》、《世論》、《續左氏傳博議》、《四書稗疏》、《訓義》、《詳解》、《讀四書大全説》、《諸經考異》、《説文廣義》、《讀通鑑論》、《宋論》、《永曆實録》,注釋《老》、《莊》、《吕覽》、《淮南》、《楚辭》,《薑齋詩文集》等,彙爲《船山遺書》三百餘卷。卒年七十四。
魏禧,字冰叔,江西寧都人。所著有《左傳經世》十卷,《文集》二十二卷、《日録》三卷,《詩》八卷。卒年五十七。兄際瑞,所著《文集》十卷,《五雜俎》五卷。卒年五十八。弟禮,所著《詩文集》十六卷。卒年六十六。世稱“寧都三魏”者也。冰叔好《左傳》及蘇老泉文,其所作雄肆精悍。
侯方域,字朝宗,河南商丘人。其爲文馳騁縱横,務盡其才。著有《壯悔堂文集》、《四憶堂詩集》。卒年三十七。
侯、魏在清初,最爲文學之士,聲名藉甚。究其實,侯則自名其集曰《壯悔》,將刻集,集中文字未脱稿者,一夕補綴成之。享年又不及四十,使至五十、六十,其可悔之處安可計耶?魏氏文章,其同時朋輩亦有未享上壽、文未潔浄、且多諛墓酬應之作,以爲可惜。若以二家之文,較之亭林、南雷、薑齋諸集,無論見解考訂,即文筆亦有間矣。吾故曰:“文學必須先有根據之學術也。”
附述文學不當多應酬之作
魏氏之文,論者既有諛墓太多之誚,予則以爲此弊相沿久矣。自唐以來,文學之士專好刻集,集中之文,傳記、墓銘居十四五。凡人一有文名,志在成集,當世富貴者必攀援請託,以撰其先世之傳誌,意在假此人之集,傳之無窮。無論所載是否真實,但世間集部則愈多而愈濫矣!不獨事不足傳,且累其文亦不足傳。《洛陽伽藍記》載趙逸之言曰:“生時中庸之人爾,及其死也,碑文、墓誌莫不窮天地之大德,盡生民之能事。爲君共堯舜連衡,爲臣與伊臯等跡。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塵;執法之吏,埋輪謝其梗直。所謂生爲盜跖,死爲夷齊,妄言傷正,華辭損實。”在後魏已有此弊,在唐後尤爲通病。噫!安得使文學之士,絶筆不爲,以保其文格人品耶?
述錢牧齋、吴梅村
顧、王諸先生既懲明季士習之空疏,侯、魏復懲明季文學之猥靡,故一救之以切實,一救之以雄放,此予《概論》中所謂“反響”者也。然當時尚有特出者一人,錢謙益是已。牧齋之聰明、魄力前壓陳眉公,後無袁子才。牧齋之學問,鎔經鑄史,出儒入釋。牧齋之詩文,雄深哀艷,無奇不備。覈其實,牧齋蓋得力于内典者也。(按牧齋曾輯《内典文藏》一書,凡歷代關於釋教之文,分類輯入。既有《總序》,每類前復有《小序》。此書久佚,所存者南京圖書館有殘册數卷,餘得其殘目一册,而南京圖書館目,則不知其爲牧齋所輯也。)然牧齋之爲人,趨功名,富嗜慾,決非佛徒,所得者獨其文字耳。文字得釋典之力,故能獨標一幟也。(按中國文學,六朝别有氣象,亦因佛教大昌之故,詳《結論》中。)錢氏文學,既得内典之力,後之學者,皈佛未必能文,工文半皆闢佛。不獨佛法難傳,即内典文字之法,亦乏傳人。此牧齋之後,所以竟成絶調也。牧齋所著《有學集》之類,當時文禁甚嚴,傳者絶少,又入之《貳臣傳》中以貶之。清初有文名而入此《傳》者,牧齋而外,周亮工櫟園,吴偉業梅村,其詩文皆傳於世,未若牧齋受禍之酷也。然以虞山一書生,其詩文所述,亦無政治上重要關係,專制帝王之力毅然禁之,而仍流傳於世,未嘗絶跡,此非文學上有極大之價值能如是耶?
與錢氏同時以詩名者,無若吴梅村。梅村鑒七子之弊,去粗疏之習,值國變之際,紀衰亡之實,出之爾雅,運之典麗。《永和宫詞》、《圓圓曲》等,遂擅勝塲。謚曰“詩史”,非過譽也。蓋梅村之詩,上反明季之習,下開清代之盛。其時竹垞,實爲後進,師法鄉賢,乃有《青宫再建》等詩,蓋亦欲步梅村詩史之後塵,紀當時之實事,而惜乎有關於清朝至重,遂至删去,此《曝書亭集》所以貴得初印也。梅村有“詩史”之名,所紀乃皆明季之事,若太后大婚等皆不見賦詠,豈亦删去耶?由朱氏而後,厲樊榭、杭大宗,接踵而起,浙西之詩成一家數矣。而沿流溯源,則梅村之力也。
述清初有關於文學二大事
清初文學既如上述,當時諸先哲提創於下,功固偉矣。然尚有二大事與文學至有關連者,則開博學鴻儒科,編《四庫全書》是也。康熙十七年,詔開博學鴻儒科,其意在網羅名宿。卒之清廷所欲羅而致之者,雖未預試,而預試者,亦半爲博聞廣記之士。相沿至於乾隆,開科者屢矣。所得之士,若陳維崧(字其年,江蘇宜興人)、朱彝尊(字錫鬯,浙江秀水人)、尤侗(字展成,江蘇長洲人)、汪琬(字苕文,江蘇長洲人)等,皆名重海内,學傳後世。蓋諸人者,亦皆好古敏求,博聞强記,如顧、王諸先生所不逮者,偏工文學耳。清廷既以“鴻博”爲取士之鉅典,而又搜剔山澤,招徠草莽,以虚名籠之,以清職處之。當時布衣讀書之士有聲譽者,亦皆賜官,召直南書房。(如康熙四十一年冬,南巡駐涿州,召直隸巡撫李光地詢草澤遺才,光地以何焯薦。焯字屺瞻,江蘇長洲人,世稱義門先生者也,賜舉人,復賜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命侍讀皇八子,兼武英殿纂修官,此其例也。)蓋其時取士之法,雖仍爲科舉制藝,而待實學之士,則破格録用。此所以遺老守節之士,恥食周粟,不入網羅。而其餘才俊之士,則幾於人盡登庸入彀中,而無遺珠也。有才名而冤抑不遇者,獨一吴兆騫耳。(兆騫字漢槎,江蘇吴江人。)由此觀之,鴻博之開,雖亦人主羅致人才之術,然其表彰實學之士,以救當時空疏之習,則功亦偉矣。浸淫至於乾隆,亡國之恨日漸消磨,遺老零落盡矣。又當人主好尚文藻之士,雖亦屢開是科,然浮文相尚者多,卒之詩、賦、記誦之學,其末流亦無殊於制藝,此鴻博之所以廢也。
乾隆三十九年,詔各省採進書籍,修《四庫全書》,乾隆四十七年告成。《四庫》倣自《永樂大典》,《大典》倣自《太平御覽》,同爲帝王消磨才智之士之一法,然餘獨斷爲有關清代文學極鉅者,蓋《御覽》翦裁古籍,分類編輯,實無意義;《大典》分韻輯書,書雖未經割裂,然但有保存古籍之功,並無宗旨可言;《四庫》去取之間實未盡當,然在當時則固所謂“表彰儒術,排斥異端”者也。且搜羅海内書籍,進書之家多至百種以上者,皆有奬勵,則藏書者知勉矣;輯及當代學者著作,則著書者知奮矣。其弊,如改削原書,割裂卷數,非清者棄去無遺,不一而足。然餘所論,但舉其大者。雖當時總其成者,爲文學詞章之紀昀曉嵐,任總纂官,然總閲官中,則有朱珪;分校官中,則有戴震、王念孫;纂修官中,則有姚鼐、翁方綱、朱筠等,皆當世碩學博通之士。清既假修書之名以羅致人才,復因所輯之書以鼓勵學者。故曰:《四庫全書》與“博學鴻詞”兩事,實清初文學有關之事也。自開國至於嘉慶,文學不至衰落,蓋以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