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嘉慶時文學大概

清代文学概述:书学源流论(外五种) 作者:张宗祥 著;浙江省文史研究馆 编



四、 嘉慶時文學大概

嘉慶之際,遺老凋零盡矣。文學一途,日見衰落而遺風未息,猶有可述。蓋當時朝廷雖乏宏奬之舉,疆吏尚有羅致之美。自乾隆時,秋帆畢沅,愛才養士,傾動一世之後。至嘉慶,而芸臺阮元繼之,且較畢氏尤爲切實。專延樸學之士,不以浮文相尚。幕府之中,東南名宿盡在其間。不獨《輶軒》一録足以表彰人倫,鼓勵士氣也,其《十三經校勘記》尤爲有功於經術。阮氏在儀徵,以武世家,而芸臺特起,獨能以文學撑東南之殘局。與之齊名且屬至戚,相依幕中切磋商略者,則有若甘泉焦循里堂。焦氏之學,最精於《易》,著有《易學三書》四十卷,及《易餘籥録》二十卷,《〈易〉話》二卷,《注〈易〉日記》三卷,《〈易〉廣記》三卷,其他《詩》、《書》、《禮》、《春秋》、《論》、《孟》、小學,皆有著作,而數理亦復研究至深。文有《雕菰樓集》二十四卷,《詞》三卷,《詩話》一卷,今通見者爲《焦氏叢書》。理堂以一人之力,享五十八年之壽,倦遊之後,村居謝客,絶迹塵市者十餘年,其所成就乃能如此。以視芸臺取精用宏,間藉賓客之力,其難易蓋不可同年而語矣。理堂爲文,最喜柳柳州,習之不倦,以爲唐宋以來一人而已。然讀其遺文,堅卓典雅,頗近汪容甫,其實蓋得力於鄉先生者爲多也。有清一代,江都之文學,吾必以汪氏、焦氏爲其首擘矣。

論輯文、選文

嘉慶一朝,最有功於中國文學者,莫過於嘉慶十三年詔開《全唐文》館。一代之文,有專集者,數傳之後,尚易湮没;無專集者,雖其著作極關重要,於何依託以傳於後?倘非全輯,明珠、良玉見棄於淵中、巖下者多矣。然自古以來,全代之文,皆以爲繁重而不敢輯。以康熙全盛之時、右文之主,僅輯《全唐詩》九百卷,《全金詩》七十四卷,文則尚未暇顧問也。前乎此者,明梅鼎祚爲最有功,若《西漢文紀》二十四卷,《東漢文紀》三十三卷,《三國文紀》二十四卷(魏十八卷,蜀二卷,吴四卷),《西晉文紀》二十卷,《東晉文紀》若干卷(《東晉文紀》久佚,不詳其卷數),《宋文紀》十八卷,《南齊文紀》十卷,《梁文紀》十四卷, 《陳文紀》八卷,《北齊文紀》三卷,《後周文紀》八卷,《隋文紀》八卷,《皇霸文紀》十三卷,《釋文紀》四十五卷。雖太半依據正史,而以一人之力,所輯之多如此,以視張溥之編《漢魏六朝一百家集》一百十八卷,其難易蓋不同矣。然梅氏所輯者,既皆據經見之書,未嘗潜搜冥討,則一代之文,僅得大概,尚未全備。自黄梨州有《明文海》之輯(《四庫全書》作四百八十二卷,其實六百卷。蓋《四庫》因有忌諱之文,删節成四百餘卷也),所收較廣,而論者或議其體例糅雜,未盡精審。其弟子閻若璩,亦以爲出其子主一所爲(見《潜邱劄記》),則亦未爲全璧也。《全唐文》之輯也,一依《全唐詩》之例,凡屬唐文,盡皆羅致,剔崖搜谷,惟恐或遺,存而不斷,最爲得體。以帝王之力,成此鉅編,前無古人矣。庸詎知當時尚有一草茅儒士,力能自全上古輯至六朝,若浙江烏程嚴可均其人耶?嚴氏全書七百六十四卷,《全上古三代文》十六卷,《全秦文》一卷,《全漢文》六十三卷,《全後漢文》一百六卷,《全三國文》七十五卷,《全晉文》一百六十七卷,《全宋文》六十四卷,《全齊文》二十六卷,《全梁文》七十四卷,《全陳文》十八卷,《全後魏文》六十卷,《全北齊文》十卷,《全後周文》二十四卷,《全隋文》三十六卷,《先唐文》一卷(尚有《韻編全文姓氏》五卷,未刊)。當嘉慶開館編輯唐文之日,嚴氏不預,慨然以成此書。書中作者,各附小傳,字句異同,無不校訂,一手寫定,不假人力。唐以前文,咸萃於此。噫!盛矣。餘嘗以爲選文不如輯之爲得,蓋選文之權不在撰文之人,而在選者。選者各有見地,各有宗旨,往往不能盡善。譬如《戲鴻》一帖,爲香光董氏所鈎勒,不論晉唐名家手跡、尺牘,遂皆各具董意。不若輯文,任後之閲者自擇,較爲合宜。此嚴氏之力不可及,而嚴氏之功爲尤不可没也。可均,字景文,輯文之外,尚有《説文長編》之作,又訂正《石經》,所著有《鐵橋漫稿》十三卷。

同時江蘇陽湖李兆洛字申耆,於宋學、漢學之外,復有唐宋文、漢魏文之論。其言以爲:“自秦迄隋,其體遞變,而文無異名。自唐以來,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爲駢體,爲其學者,亦自以爲與古文殊路。夫氣有厚薄,天爲之也;學有純駁,人爲之也。體格有變遷,人與天參焉者也;義理無殊途,天與人合焉者也。得其厚薄、純駁之故,則於其體格之變可以知世焉。於其義理之無殊,可以知文焉。文之體,至六代而其變極矣。沿其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則其所出者一也。”李氏本此旨,輯《駢體文鈔》七十一卷,蓋病當世之爲文者知宗唐宋,而不知宗兩漢故也。夫文之起源不分駢散,文之歸宿詎有古今?昌黎變六代之習,始有古文之名。後世若復有變昌黎之習,返之六朝者,將名爲今文乎?古文乎?今文則固宗六朝,而在昌黎之前者也;古文則昌黎一派,又以古文之名自居矣。噫!此餘所以有“實開門户紛争之弊”之説也。清至嘉慶,桐城、陽湖二派,古文之名既成,而繼之者文體日以萎靡。申耆之爲此説,輯此書,蓋不徒辨文學之本源,實以鍼當時之膏肓,起累代之廢疾也。當舉世風靡之日,既不隨之以靡,復不以乾隆時駢儷之習爲然,毅然出此,洵有識矣。所著有《養一齋文集》二十卷。

嘉慶時各家略述

嘉慶一朝,爲文不宗漢魏,不法唐宋,本之於訓詁,出之於性情,氣和體醇,藹然儒者之言,則嘉興錢氏昆季也。儀吉,字衎石,著有《衎石齋記事稿》十卷,《續稿》十卷,《刻楮集》四卷,《旋逸小稿》二卷。泰吉,字警石,著有《海昌學職禾人考》、《海昌備志》、《甘泉鄉人詩文稿》等。二石者,蓋儒家之文也。

意思深刻,議論瀾翻,其爲文也,深入顯出,矯捷沉快;其立意也,不落尋常,自闢蹊徑,則安徽涇縣包世臣也。世臣,字慎伯,以詞章始,以經濟中,以書法終。著有《中衢一勺》七卷,《藝舟雙楫》六卷、《附録》三卷,《管情三義》八卷,《齊民四術》十二卷。慎伯之文,蓋子家之文也。

述王仲瞿

當是時,有異軍特起者一人,則嘉興王曇也。曇,字仲瞿,學博而肆,文奇以僻,通兵家言,習奇遁術。自嘉慶教匪之役起,薦之者獲罪被放,仲瞿亦擯居秋涇之上,慷慨悲歌,鬱鬱以終。據其《虎邱山穸室志》云,所著有詩文集若干卷,《西夏書》若干卷,《讀竺貫華》若干卷,《鴻範五事官人書》若干卷,《歷代神史》若干卷,《居今稽古之録》若干卷,《隨園金石考》若干卷,《繙集》若干卷,《魚龍爨傳奇》、《遼蕭皇后十香傳奇》若干卷,《經解》三卷,《史論》三卷,《傳家六法》一卷,《歸農樂傳奇》九出,《玉鈎洞天傳奇》四十八出,《萬花緣傳奇》四十八出。獨其詩文集八卷,爲錢梅谿、陳雲伯兩先生曾序而刊之,即世所傳《烟霞萬古樓集》是也。其他諸稿,皆散佚不存。仲瞿詩文,或曰得力於秦會之。案秦氏文集,各藏書家目録未見,獨宋尤氏《遂初堂書目》有《奏議集》一種,以秦氏少時之所爲,斷之亦恃才不羈之士,其爲文必有可觀,豈仲瞿先生獨得枕中鴻寶,故文筆之奇特如此耶?要之,王氏之文,可謂凌烟霞而直上,曠萬古而無儔,雖非正軌,大異凡響。等身著作,僅傳詩文,不獨人嫉其奇,天亦憎其才矣!文學之道,不外三途:曰才,曰學,曰識。學者,人力;才者,天秉;識者,介於天人之間,由學問、經驗、資秉而成者也。以中人之資,治學不倦,又享大年,雖不學爲文章,其文必傳。此無他,人力既盡,見聞既博,必然之理也。若其下者,所治之學,沾沾記誦之間,不辨綱領,不識蹊徑,摹仿以爲法,粉飾以爲工,此無識之故也。至於絶塵而馳,超軼凡馬,一瞬千里;扶雲而飛,不見鷃雀,風斯在下,此非天秉奇才,詎可至也?自清初以來,若錢牧齋,若袁簡齋,差可以語此矣。毛大可好以辨勝人,侯朝宗但得縱横雄肆之氣,尚有間也。仲瞿之文,瑕瑜互見,讀其集者,皆能辨之。至其天才横逸,不恃辨以驚人,不使氣以凌物,使讀其文者自覺望塵莫及,非得天獨厚者,能之耶?以天才論此,爲清代之最矣。前乎此者,錢、袁二家,尚守繩墨;後乎此者,定盦龔氏,尚嫌膽小也。(近者張公束先生鳴珂,慕鄉先哲之爲文,刻意搜輯,僅得《黼黻圖》一卷,未刻詩十餘册,曾爲選鈔成卷,後輾轉假人,爲兵燹所燬。《黼黻圖》皆迴文詩,其書未全,亦未付印,其餘殘稿一卷,制藝三十餘篇,曾爲刊行。公束亦近世文學之士,其爲詩文,皆循循規矩之中,嘗自署曰“王仲瞿私淑弟子”,使公束及身受業於烟霞萬古樓中,亦正如毛大可之門而有李恕谷(塨)其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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