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光宣之間文學概述
咸、同享國至淺,迄於光緒,老師宿儒存者無幾,時局之變,一瞬千里。舉凡向所爲漢、宋之學皆不足以應變,而道、咸之間各家議論亦已不切於時勢,而漢魏唐宋古文之説更無論矣。當是時,雖有南皮張香濤氏之洞,宏奬風流,思繼畢秋帆、阮芸臺之席,亦有所不能矣。及其結果,則爲戊戌政變之局。戊戌之後,舉世文習因之大變,能獨樹一幟而不失爲識時之士者,其惟黄公度遵憲之《日本國志》乎?其爲文也,典雅而條暢;其紀事也,扼要而翔實。洵近代之良史而清末之作家也。
述康有爲
戊戌之際,康、梁實爲之魁。康字廣夏,號長素,名有爲,廣東南海縣人。少孤,年十八從朱次琦學。次琦,字子襄,其學根柢於宋明,以程、朱爲主,而兼採陸、王。長素則獨好陸、王。及遊京師,經香港、上海,見西人殖民政治之完整,乃思所以致此者,必有道德學問以爲之本源,因悉購江南製造局及西教會所譯出各書盡讀之。既而講學於長興學舍,講學於桂林。光緒十五年,以諸生伏闕上書,極陳時局,請及時變法以圖自强,書格不達。甲午敗後,又連合公車千餘人上書,申前議,書亦不得達。會江蘇翁同和爲德宗師傅,薦之德宗,以爲賢,遂有變法維新之舉。僅百日而西太后握政,囚德宗瀛臺,誅譚嗣同等六人,康、梁皆出奔海外。康之爲學,國故不及曲園、籀亭,史學不及公度,新學不及其弟子任公,獨其衝鋒摧堅之功爲可取。而復有任公爲之弟子,以張大之,此所以成康氏一世之名也。清代文學至此大變,以爲康力,不如歸功梁氏之爲當。此天下之通論,起梁氏於九原,當亦當仁不讓也。蓋清自道光之後,老師宿儒日以零落,國故之學本遜清初,而道光取士專尚制藝。制藝尚以爲不足消磨天下人才,專尚楷法。楷法復不求工秀,但求“黑”“方”“光”三字全備,即可入翰苑而無慚。此法一開,於是奇才異能之士皆消滅於無形。(定庵以不工大卷,未入翰苑,遂命婢妾學書,以媿當時翰林,即此可證。)沿至光緒,内經洪楊之役,外則一創於鴉片之役,二創於圓明園之役,三創於甲午之役,海軍盡覆,全國騷然。迂腐小儒,不思根本之計,方且主戰、主和,聚訟盈廷(如《普天忠憤録》等書)。獨光緒翻然有改圖之志,康氏毅然有變法之書。處愚民政策積重難返之日,全國惛然不諳外情之時,此所以改革之功不能不推康氏也。至於文字上改革之力,則必推其弟子梁氏矣。
述梁啓超
當是時,康氏既得君甚專,日夜謀所以削太后之黨,建設新政日不暇給,遑論文字宣傳之力。而梁氏則與譚嗣同等,各抒其懷抱,著書立説,以相鼓吹。梁字卓如,號任公,廣東新會人。年十七從康有爲遊。乙未七月,創强學會於北京,梁任書記。明年,黄公度開《時務報》館於上海,聘任公專任撰述之役。丁酉任湖南時務學堂講席,戊戌九月去國。其未去國之前,所著文字尚未明瞭世界趨勢,且對於清室亦未嘗公然言其過失。去國十餘年,至日本,至美國,至夏威夷,至印度,至澳洲,所見異,所聞異,所撰述亦異矣。其言曰:“當乾隆改元,滿洲入中國殆百年矣。民氣既静,外侮未來。以高宗純皇帝之才,當此千載一時之遇,我國民最有望者,莫彼時若矣。乃高宗不用其才爲我中國開文明政體之先河,乃反用其才爲我中國作專制政體之結局。”又曰:“高宗以操縱羣臣、愚柔士民爲生平第一得意事業,六十年中興文字獄以十數,如胡中藻、汪景祺等之獄,毛舉細故,株連滿廷。”又曰:“開四庫館以奬勵僞學,手批《綱鑑》以詆諆名節。”又曰:“中國未嘗識字而即授之以《經》,未嘗辨訓、未嘗造句而即强之爲文,開塾未及一月而‘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之語騰躍於口,洋溢於耳。夫記者明揭之曰‘大學之道’,今乃驟以施之乳臭小兒,何爲也?‘明德’二字,漢儒據《爾雅》,宋賢襲佛典,動數千言未能懸解,今執負牀之孫而語之,彼烏知其作何狀也?”又曰:“古人之言即文也,文即言也。自後世語言文字分,始有離言而以文稱者。然必言之能達,而後文之能成,有固然矣。今之爲教者,未授訓詁,未授文法,闖然使代聖賢立言。朝甫聽講,夕即操觚,又限其格式,詭其題目,連上犯下以鈐之,擒釣渡挽以鑿之。意已盡而敷衍之,非三百字以上勿進也;意未盡而桎梏之,自七百字以外勿庸也。百家之書不必讀,懼其用僻書也;當世之務不必講,懼其觸時事也。”又曰:“中國以文采名於天下,而教文法之書乃無傳焉。意者古人語言與文字合,如《儀禮》、《左傳》所載,辭令皆出之口而成文者也,故曰:‘不學詩,無以言。’而《傳》、《記》亦屢言將命、應對之事,蓋學言即學文也。後世兩事既分,而斯義不講。自魏文帝、劉彦和始有論文之作,然率爲工文者説法,非爲學文者問津,故後世恒有讀書萬卷而下筆冗沓弇俗不足觀者。”綜上所述,則知當時之任公,對於中國文學,凡有三點:一痛恨思想之束縛,而歸罪於乾隆之操縱臣下,愚柔士民;二痛恨教法之失宜,而歸罪於讀書之不當,制藝之誤人;三痛恨文言之分離,而歸罪於訓詁之不明,文法之不講究。其所言是否定論,雖任公本人恐亦有思想變遷之日。而所攻之短,所揭之病,則固當時深中肯綮之言也。夫恨束縛思想,則不獨乾隆當攻,漢宋之學亦可以攻矣。望文言合一,則不獨魏文帝、劉彦和之論爲不足取,即漢魏唐宋之文亦不足言矣。揭此論以告全國,庸詎有文習不變之理耶?而最要之文,則爲《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篇。蓋清代文學之士至梁氏,而思想變遷極矣。究其當時所著之文,又多爲政治、宗教、教育、西方先哲之遺言遺行,而文字則必充滿、暢達,使無遺義。此所以風行海内,遂爲光緒之季清代文學改革之功臣也。(所舉梁氏之言,皆見清代所著文内,入民國後所著之文不預。)
同時有文名者,則爲湖南瀏陽譚復生氏。復生,名嗣同,號壯飛。博綜群籍,而尤深於内典。其學術宗旨,大都見於《仁學》一書。其他所著,有《寥天一閣文》二卷,《莽蒼蒼齋詩》二卷,《遠遣堂集外文》一卷,《興算學議》一卷。未刻之書,有《思緯吉凶臺短書》一卷,《壯飛樓治事》十篇,《秋雨年華館叢脞書》四卷,《劍經衍葛》一卷,《印録》一卷,其稿皆任公所藏。今任公已亡,不知譚氏遺稿如何矣。譚氏《仁學》,其原稿與通行本不同,通行本蓋當時附印於《清議報》中者,經任公選擇之文也。(《清議報》爲當時任公海外宣傳文字最力之報。)譚氏以戊戌八月十三日與康廣仁、林旭等五人,同斬於市,世所稱“六君子”者也,年三十三。
自戊戌政變之後,迄於清亡,在上者亦知科舉之不足恃,制藝之不足尚,於是政策論廢科舉,設學校。在下者亦知漢宋之學不可以應世變,漢魏唐宋之文更不足以致富强,於是翻然改圖講法政,講教育。而講教育之結果,則深憾於中國文法之難究,文字之難通,智識之不易普及,而梁氏文言合一之説遂深入於人心。文字之不能簡而易知、明而易曉也,於是乎簡字之説,註音字母之説,白話文之説,紛然起矣。簡字之説,清末甚盛。然民族之立於世界成一大國,所最重者莫如歷史,忘歷史將忘其民族之文化及精神。簡字行,則歷史皆將繙成簡字,然後可以使讀簡字者明中國之歷史,否則簡字專爲普通教育而設,又將使中國民族分爲兩級:讀簡字與不讀簡字之人。其文字上之溝通,其間非有譯人任之不可以互曉。此簡字之説所以不久即廢也。(註音字母、白話文,清末未盛,略而不述。)
清之亡也,有漢學一人,曰浙江海寧王静庵氏國維。静庵以强仕之年,當鼎革之際,匿身巖壑,專事學問。其爲學也,凡經學、小學、殷墟文字、金石,旁至詞曲、戲劇,無不精究。其爲文也,質樸古雅,言皆有據。其爲詩詞也,思深意遠,怨而不怒。其雜作,蔣氏孟蘋爲之印於上海,曰《觀堂集林》。其遺書,羅氏叔藴爲之印於天津。清之興也,有亭林顧氏,及其亡也,乃有王氏。予非以爲王氏之學可以匹亭林也,然其績學不倦,以之結有清一代漢學之局,可無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