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清詩概述

清之文學，既如上述，漢學、宋學各有根柢，漢魏、唐宋各有派别，相承二百餘年，其系至明。獨至詩學，則不然。清初以才氣名者，則有若周亮工櫟園、錢謙益牧齋；以工秀名者，則有若吴偉業梅村；（三人皆入《貳臣傳》，其實皆文學之士。牧齋時有譏誚之作，櫟園、梅村並無觸諱之作。梅村有《草間偷活》之詞，尤屬可原，將來有重修《清史》之日，所當更正者也。）以典雅名者，則有若王士禎貽上。三派鼎峙，各不相下。然亮工、牧齋，泥沙俱下，於蘇爲近。梅村、漁洋，南北對峙，難分優劣。漁洋之詩，論者以爲如彝鼎盤銘，滿室琳瑯，而無布帛粟麥日用之品，有風神而乏氣魄，短律爲工，長句無分。漁洋之後， 竟成絶響，别無繼者。梅村並世尚有同調，則查初白其人也。初白，名慎行，浙江海寧人。少受業於黄梨洲，以詩得遇，世所傳“烟波釣徒”者也，梨洲方之爲陸放翁。其論詩也，謂詩之厚在意不在詞，詩之雄在氣不在貌，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脱不在易。蓋自明人喜摹唐詩，至將亡而積弊深矣，窠臼成矣。故漁洋救之以典雅，梅村救之以工秀，初白復救之以輕靈。在梅村、初白之間，而藻飾過之者，則朱彝尊竹垞也。三人皆生於浙西，故清初之詩浙西獨盛。（初白所著有《敬業堂集》五十卷，其文集未刻。）繼之者，復有厲太鴻鶚，著有《樊榭山房集》二十卷，《宋詩紀事》一百卷；杭大宗世駿，著有《道古堂集》。當是時，以諸人之工於詩，又皆生於浙，所爲詩體裁氣韻復相似，遂有“浙派”之名。同時，江蘇則有長洲沈德潜歸愚，雖有《清詩别裁》之選，其所爲詩亦相似也。浙派之爲詩，實在矯明之弊。夫明之宗唐，但求詞句之相似，不思情理之難通，可議之處多矣。下者鄙險，不復成詩，矯之誠是也。然矯之，則必自唐入宋矣。宋之爲詩，刻畫紆徐，顧亦有以豪邁見者，獨是當時法網既密，文字之獄接踵繼軌，文學之士豈敢復矜才氣以取禍？藏鋒歛才以求免戾，外託温厚和平之旨，實爲藏身避禍之謀，由是詩學日流於淺膚矣。此實勢所必然，此袁、蔣、趙三家所以又起而救之以才氣魄力也。然三家之詩，究其實亦皆盤旋於宋詩之中，能略宗唐人者，獨黄仲則一人耳。仲則，名景仁，江蘇武進人，與洪亮吉同受業於常熟邵齊燾。刻意苦吟，專工於詩，年未四十，鬚髮皓然。著有《兩當軒詩文集》、《竹眠詞》凡二十二卷，卒年三十五。其爲詩也，初學宋人，後宗李白，當時海内推爲第一。自此之後，以詩鳴者絶少概見。清之季世，海内之士競法江西（黄公度之詩亦得力於此派），豈以宋詩惟江西一派最爲深刻峭利，可以救軟媚之習，故如此耶？綜觀一代之詩，仲則略具唐意，仲瞿、定庵，獨自成家，其他蓋皆法宋矣。夫詩之爲物，陶寫性情，寄託懷抱。人之性情，萬有不齊；人之懷抱，先後互異。自唐以前，本無拘束，童謡《擊壤》，盡是至文；漁唱樵歌，皆含天趣。唐代以此取士，於是操觚者多矣，於是詩道亦日漸陵夷矣。蓋束齊女之腰，廣楚宫之袖，腰誠細矣，袖誠長矣，究之亂頭粗服，仍是西施；抹粉塗脂，終爲嫫母。在上者，何必以此桎梏天下之士；爲士者，何必以此自窒其性靈耶？清之初，雖不以詩取士，而鴻博一科亦尚詩賦。南巡數次，獻詩者亦蒙優奬。此所以學詩者多，而詩亦互相仿傚，以成派别也。噫！不爲名利所驅，不爲時尚所動，淵明生於華麗之時，工部自作有韻之史，此其所以曠千古而無其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