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轶事
二十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南太行莲花谷和附近的村庄有几家地主和富户,上盆的曹白鹭、李家庄的白青山、莲花谷的杨明小等,都远近闻名。莲花谷及其周围村庄,三岁的孩童也都知道这几家人有钱。但据一九九○年谢世的祖父说,莲花谷的地主富户,还没有达到富得流油、头上长角,对乡亲们颐使气指,逼死人命的地步。大一点的也就雇几个长工、养几个丫环、给自家儿子闺女请个私塾,房子多、大、漂亮、结实,其他也没啥。也和村里的穷困人家没有什么隔阂,谁家过不去了,还拿出一些钱和粮食接济一下,也不放高利贷。
即使差一点也不学周扒皮半夜鸡叫,欺男霸女,打骂乡邻。人都有个比照,要是对人不好,小鬼难推没杆子磨,再富没人敢近,找长工也找不上,就是万亩地,也没人种,等于白搭。不过,也确实有常年给地主做长工的人被地主整惨了的,不是苦干到年底不给一文钱、半斗粮食,就是用不小心摔死、病死的牛羊诬赖人,七扣八扣就把一年的工钱给顶掉了。
像莲花谷的杨明小,有一年,曾爷爷杨万身给他家种了一年地,最后一分钱没给,反过来还说曾爷爷偷了人家五斗米,还把他家一只羊羔在山上偷宰了烤吃了。隔了一年,又来找曾爷爷做长工,曾爷爷不想干,可一到春天,家里瓮就见底儿了,一家人饿得跟黄鼠狼似的。不干也不行,全家人都指望着他一个人苦巴着挣来填肚子呢!曾爷爷也不相信狗能改了吃屎的毛病,签了契约害怕再受欺负。后来,大爷爷读过几天私塾,有点文化,就拟了几条“制度”,找杨明小商量。杨明小心里虽不大情愿,可短工确实难找,长工就更别说了,只好噘着个老鼠嘴点了点头。
杨明小鹰钩鼻子鹞子眼,上额窄得像脚板,嘴巴上不长胡子,说话像他娘,嗓门眼儿被屁打了一般,细声细气,还有点发哑。这小子走起路来像贼,一点声音也没有。经常蹿到山上去,看放羊的长工有没有冲着自家的羊儿撒气。遇到故意抽打、用石头狠砸和把刚生下来的羊羔儿掐死的,就趁人不注意,鬼一样蹿到长工面前,照脸上就是一个嘴巴子。然后返身就蹿,一会儿就没影儿了,比兔子还快。
那年,五林子他爹给杨明小放羊。秋天,山里有很多的山楂和野梨。有一天,他摘了好多,想带回来给饿狼似的孩子们填肚子。天快黑时,刚把羊赶进圈里,锁好门,扛着一袋子山楂和野梨。可能是心里边高兴,就一个人哼唱着“杨明小,夹着萝卜胡乱搞;鹰钩鼻子鹞子眼,一看就是杂种蛋”往家走,正在自个儿图高兴,冷不丁屁股上面挨了一脚,五林子他爹“哎呀”一声,停下哼唱,转过身来,看见杨明小手里拿着一根短木棍子,瞪着两只老鼠眼,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五林子他爹一看就知道咋回事儿了。急忙说:“东家呀,恁别生气,村里人都这么说的,不是俺编的,不是俺编的!”
说杨明小那玩意儿小,具体谁也没看见。村里人有捕风捉影的习惯,一个说啥另一个也说啥,不一会儿,整个村子就统一了口径,你再狡辩再解释也都是白磨牙。最初,关于杨明小那玩意儿小的事情,村里人是从里沟刘明起那里听说的。刘明起赶大马车,经常往山西的辽州、河南的安阳跑,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
村里人问他咋知道的,刘明起说是自个儿看到的。有一次,他和拜把兄弟张流水一块儿上山西,路上闲扯,扯出事情的真相。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刘明起年轻那会儿,赶马车到河南滑县,挣了几个小钱,手就痒痒,和张流水喝了点猫尿后,两个人就大着胆子进了一回窑子。刘明起搞得那个妓女就是他现在的老婆。那娘儿们爹娘死得早,没活路就进了窑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再说,好多的娼妓到头来都没有个好下场。做事那会儿,那婆娘一看刘明起笨手笨脚,找不着地方,好不容易放进去,就一泻千里了。知道刘明起还是个“囫囵货”。刘明起还没有过瘾,感觉到很不舒服,心疼自个儿辛辛苦苦赶马车挣来的那几个小钱,在人家面前唉声叹气,抠抠唆唆就不愿意勒上腰带。那娘儿们大概也看出了刘明起的心事,觉得这小子还挺老实,唯一不好的就是一个土不拉叽,赶大马车混饭吃的乡巴佬。男人嘛,往窑子里面送几个钱也是应当的。就破例让刘明起歇了一会儿以后,翻身起来,又搞了个第二次。
村里人再傻,也知道婊子都是无情无义的货色,掏钱脱裤子,完事互不相识,各走各的道儿。可刘明起不这样想,出了窑子门后,就放不下那个娘儿们了。回来路上,躺在大马车的铺盖卷上,脑子里、眼皮底下都是那娘儿们的身子和脸。第二次到滑县,忍不住又去了一次,点名就要上次的那个娘儿们。老鸨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个,随便拉了一个出来他不要,指着上次睡过的那个房间,就要去年腊月初四黄昏和他睡的那个。老鸨一看知道来了个痴情的乡巴佬,没办法,少做一个人的生意就少收入一分钱,趁都闲着,让窑姐儿们都出来,破例让刘明起挑了一回。
那娘儿们早把刘明起忘了,刘明起那天晚上啥事也没干,给那个娘儿们说了半天,要人家做他老婆。那娘儿们觉得好笑,仔细一想,自己身上爬过的男人少说也有百十来个,到头来还没有一个像刘明起这样的痴情种。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再在窑子里混几年,也还得找个人家嫁了,过正儿八经的生活,就基本上同意了。最关键的问题是怎么走。两个人都觉得给老鸨交钱赎人太亏了,毕竟自个儿用身子给老鸨儿效劳多年,也赚了不少钱。两人合计了一会儿,一不做二不休,从窗户后面逃了出来。刘明起把三匹马打得皮开肉绽,连夜出了河南省界,到了邯郸时,看没人追来,两人才放下心来。
刘明起常年在外赶马车,做过窑姐儿的婆娘实在难熬。偏偏杨明小那小子就乐意串门子跳墙,老婆和他生气,问他偷人有啥好。杨明小就说:家鸡哪有野鸡香。老婆气得没办法,严加看管。是个牲口还可以拴住,可人有手有脚,上个茅房都可以转眼不见,管是管不住。对刘明起拐骗窑姐儿的事情,杨明小早就知道了,一次到里沟找人放羊,故意从刘明起家门前晃过,故意停下点烟,看那婆娘不出来,就干咳几声,刘明起老婆探头一看不要紧,两个人都是风月老手,四只眼睛一对,就冒出了火星。等刘明起回来,老婆显得不太热情,就知道里面有点故事。刘明起就生气,甩老婆耳刮子,老婆就反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俺以前是干啥的,你用他用不都一样,磨不烂,穿不透的,你用的时候不耽误用就行了呗。刘明起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再看看杨明小给他老婆的那块大红绸布,心里气就消了一半。后来,两口子做事时,老婆说,你比那个杨明小强。刘明起说,咋个了?老婆说,杨明小那家伙小,一会儿就不行了,拿着萝卜来作弄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祖父年轻时也给地主做过长工。主家是五里外上盆的曹白鹭。曹白鹭的老婆是莲花谷杨人金的远房外甥女,南街铁匠张大栓的二闺女。张铁匠有个打铁的手艺,而且在附近几十座村庄里面,干铁匠的独此一家。家境也不错,曹白鹭他爹和张铁匠小时候拜了个干朋友,两家生养孩子后,相互觉得门当户对,曹白鹭和曹张氏还没有成年,两家大人就给他们订了婚,曹白鹭刚满十五岁,就把比自己大两岁的曹张氏娶了过来。
曹地主长得瘦小,除了骨头就是皮,手指像鸡爪子,屁股像麻花头,大得有点邪门的眼睛像旗杆上的两只探照灯。经常戴一顶瓜皮帽,哈着腰,哼着《铡美案》,在自家的地边监工,谁偷懒就捡一块土坷垃,瞄准偷懒者的屁股或是脑袋,使劲儿砸过去。往往,做工的只要脑袋和屁股一疼,不用看也知道是曹白鹭嫌自己干活慢和偷懒了。曹白鹭虽然监工很严,但从不大声骂人,下工后也不对谁唠叨,就当没事似的,该笑还笑,该给吃啥还给吃啥。
祖父说,曹白鹭除了身上没肉之外,就这一个优点。
曹白鹭有个闺女,叫香兰,和她娘曹张氏一样,长得细皮嫩肉,一掐就流水。曹张氏年轻那会儿,村里男人看见嘴巴就成了泉眼,上吊也都想挨一挨,就连里沟的老光棍刘二那样的半吊子,竟然也发誓非曹张氏这样的婆姨不娶。倒是杏树凹经常给人家抬轿子的傅连球逮过一次便宜。曹张氏过门那天,给人家掀轿门的时候,手背在人家屁股上擦了一下,回来后就兴奋得不得了,忍不住和自家老婆炫耀,老婆一个巴掌打过来,脸上就有了五根手指印儿。
长到十八岁,父母就开始为香兰找婆家。富人家的闺女,村里的穷小子们只能看不能摸,只可躺在被窝里胡想,不可以把人家拉过来一起睡。那年冬天,听说曹白鹭和李家庄的大地主白青山结成了亲家。村里人大都认为是应当的,门当户对嘛,村里的年轻人私下说:马就应当配马,骡子和驴想也白想。地主和地主间的事儿,穷人不方便打问,更没有权利制止和提意见。毕竟中间隔着钱,有了钱,什么话儿都好说,没钱啥事儿都是扯球淡。
村里人很少能看见曹香兰。大户人家的闺女,除了春天出门到后山摘几枝杏花、梨花和野黄花之外,再就是天快黑了的时候,到门前的地埂上走走,一般都有她娘陪着,不是亲戚的人隔着老远给人家说话,好的时候,她娘曹张氏哼哈一声。穷人给富人说话,那是仰着脸的,富人给穷人说话,是可以不用眼睛看的。
到了腊月,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了雪,一下就是好几天,东边山上,西边林子,还有房顶和麦地,到处厚厚的。原定小年二十九过门。早十天前,曹白鹭颠着一身干皮和骨头,跑到乡公所买了酒、粘牙糖、大红绸子和土制旱烟,又在木匠杨支松那里订了穿衣镜、衣橱和两把大靠椅。一张瘦脸上整天贴着一堆笑,见人就说要把闺女嫁得体体面面,热热闹闹。说完,又故意唉了一声,头还没有抬起,瘪瘪的嘴巴里就又冒出一句:有钱也麻烦。
村里人不笑,心里头都认为曹白鹭这小子炫耀,背地里骂曹白鹭这小子有几个臭钱净拿穷光蛋开心,简直不是个东西。生气归生气,骂归骂,曹白鹭这小子也不算坏,村里人对他还是比较尊敬的。听说曹家要出嫁闺女,一个个都来帮忙了,挂灯笼的挂灯笼,写对子的写对子,扫院子,帮着擦拭家具、油漆大门,你来我往,偌大的曹家大院到处都是不停忙活的乡亲。有些半大小伙子,帮着干活是假,拿着扫帚心不在焉,两只眼球直往曹香兰住的房子窗户瞟,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还贼心不死。
曹白鹭何等精明,对那帮子年轻人的心思了解得很透,就鼓动小伙子们说,大家快点干,干好了叫香兰出来倒水大家喝。小伙子们一个个用起劲儿来,霎时间把个曹家大院搞得尘土飞扬,不到半天工夫,就把曹家二十四间房子,三个大院和四个过道打扫得一尘不染。
腊月二十八那天早上,村里人起来一看,曹家大院挂了几天的大红灯笼不见了,红漆涂抹的院梁上除了几张没撕干净的红蓝纸之外,一点喜气都没有。村里人说,也不知道这老家伙搞什么鬼,挂着好好的灯笼取掉干啥呢?一时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莫名其妙,三五一伙,蹲在灶火边,或是盘坐在热炕上,悄悄议论,个个都是一副猜不透的样子。
算命刘说话了。只要他那张长满胡子的嘴巴一开,村里人就像猴子一般从自家门洞窜将出来,钻进算命刘那间被柴烟熏得像黑窟窿似的房子,坐着或是站着,听算命刘信口胡谝。算命刘说,我昨儿个黑夜里掐指一算,午马冲了子鼠,东南方向冒起一股黑烟,就知道这事不行了,肯定会出问题。算命刘还没说完,心急的已经等不及了,一个个张着嘴巴问咋了咋了?比自家婆娘跟着说书的跑了还着急。算命刘看大家的胃口吊起来了,就叫桂林子倒一碗水来,摸出旱烟,用火燫石(石英石)点着了,抽上一口,吐出一团烟雾,再喝一口水,这才话归正传。
算命刘原名叫刘家林,他爷爷也是一个远近有名的地主,家财和房屋规模一点儿不比曹白鹭家逊色,可惜他爹刘如风是个大烟鬼,整天没命似的泡在白塔镇的大烟馆里吞云吐雾。算命刘的爷爷刘德贵气得发疯,可刘如风不管老子死活,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只要自个儿每天能到烟馆过瘾就行了。刘德贵把不争气的儿子吊在侧屋的梁头上,用沾了水的麻绳抽打,刘如风哭爹叫娘,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肉,还用针穿刘如风的嘴巴。要不是他娘阻拦,刘如风恐怕连饭也吃不了了。可皮肉之苦不解精神之渴,刘如风就是改不了抽大烟的毛病,伤口还没好,结着满嘴的疤,就又蹿到了大烟馆,不管死活地抽了起来。
刘德贵看着这个儿子死活不改,也就不再打骂了,口口声声说自己前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来偿还的。这样一想,刘德贵也就没那么气恼,认命了。任着儿子把家里的钱财拿去烟馆,然后变卖家具田地房产。到最后,老两口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刘如风就在坟地里打了两个坑,把爹娘的尸体用草席裹了,扛到坟地埋了完事。
算命刘的娘看着没活路,就跟着一个河南的说书人跑了,到刘如风死也没有回来看过半回。算命刘的舅舅见外甥可怜,就把他交给邢台县北章村一个算命先生,让他学一门手艺,冻不死饿不着,还能混碗饭吃。算命刘也真争气,掏空了算命先生的绝招后,自个儿走村串镇,给别人算命、看风水、降妖除魔,在方圆百里混出了名头,每天来请的人不下三个。
其中,算命算来老婆可能是算命刘一生中最为荣耀的事情了。说起这件事情,算命刘满脸的胡须都笑得翘起老高。那一年,山西四庄一户人家的闺女患了病,请了好多医生都没看好,眼看一个黄花闺女就要命归黄泉。闺女父母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侥幸心理,让算命刘降妖除魔。算命刘在人家房前屋后溜达一圈,转头,拿了黄表纸、梨木砦子、桃木弓、柳木箭,在人家堂屋里折腾了大半夜。按照算命刘后来透露的消息,那不过是诈唬诈唬,自己也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不料想,那闺女第二天就有了生气,能吃下饭了。闺女父母欣喜若狂,把个算命刘捧到了天上。最后,人家问他要什么,算命刘说俺啥也不要,其实是在卖关子。人家父母过意不去,执意要算命刘要点什么。算命刘就说,把你闺女给了俺算了。原想说个笑话,没想到,那家父母一合计,还真把闺女给了算命刘。
算命刘名气大了,架子也就大了,凡是来的人,如果没有带烟酒或是不交押金,就吊儿郎当地板着个驴脸不理睬,非要人家请上三四趟不可。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母亲还带着我到算命刘那里算命。算命刘已经八十五岁了,老婆早在十年前得肺痨死了。
算命刘摸摸我的前额下巴,眯着眼睛把我的生辰八字在指头上一掐,睁眼说:这小子一辈子算不上大富。顿了顿又说,可小贵也不错。又拿出六十四张牌让我用左手恭恭敬敬抽了三张,我只记得其中一张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是大了后才好过,才享福。直到现在,算命刘的话还使我将信将疑。
算命刘对着满屋子人,压低声音说,曹家那丫头根本就成不了白家的媳妇。我给白家那小子算过命,也给曹家丫头掐过指,他们两个一个是石头上的绿缪子(苔藓),一个是灶爷板上的土,两不掺和。听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啊”了一声,嘴巴能塞进个驴毬,然后合上,算是明白了。可明白只是明白,曹家还和白家是亲家,虽然闺女没嫁,儿子没娶,两家还像以前一样,按亲戚的礼数你来我往。表面上笑哈哈,互敬如宾。
过了好多天,村里人才听到风信,曹家的闺女得病了,曹白鹭骑着毛驴专程到李家庄去了一趟,向亲家说明原因,恳请等闺女病好了再婚嫁。白青山何等精明,眼球一转,想着是亲家肯定有了其他想法。按照一贯的婚嫁规矩,到闺女出嫁的前几天,想个办法,找个借口,再向男方要点财礼,抠一点是一点,总比没有强。
再说,嫁闺女一辈子就这一次,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白青山心想,你个白骨精曹白鹭,使这一招儿无非想再要些财礼罢了!这心眼儿,跟别人玩说不定还能蒙过去,我白青山岂是肉眼凡胎?便上前问道:“香兰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病了呢?”这句话原以为正中曹白鹭要害,谁知曹白鹭两眼一翻,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鼠须,说:“亲家呀,你不是不知道,这人得病简直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谁也防不住呀!我看咱们香兰好好的,吃能吃得下,睡能睡得着,白天还和她娘在院子里绣花,谁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病了。这不,已经有四天没好好吃饭了,总说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儿。找了那么多医生,也都查不出是啥病。”
曹白鹭这么一说,白青山也不好再说啥,只好将婚期向后推了,具体的时间,是等香兰的病好。
十天半月后,村里人就把算命刘的话忘在了脑后,生活还一样贫苦着,春节一过,该出门的出门去了,该做长工的还做长工。曹白鹭还是老样子,整天阴着个瘦脸,在自家的田埂地边胡窜,行为举止上基本没什么变化。村里的婆娘们就暗地里喳喳起来,咸吃萝卜淡操心地猜测曹香兰得的是啥病。有好事的装作关心的样子,去打问曹白鹭,曹白鹭习惯性地将眼皮一翻,瞪一眼,好的甩一句快好了,不好的就是一句关你屁事。
转眼就是六月了,收割了麦子,又打了雷,下了雨,玉米苗儿就一天一寸疯长。一天中午,祖父和村里的人正在啃窝头,在上盆村给曹白鹭放羊的杨三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炸人的消息。杨三说:“昨天晚上,我把羊赶回圈,到羊圈旁边的小房子拿荆条子,却发现里面躺了两个人,腿脚都成了直棍,直直地向上竖着,样子吓人得很。我叫来东家,曹白鹭一看,就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是自家的闺女香兰和花木村的尕小子朱大宝死在了里面。”
祖父说,人死在夏天,一打雷,尸体就会奓起来,胳膊腿儿像直棍一样,怎么弯都弯不回来,棺材里装不下,就得把长出来的那部分砍掉放进去。无疑,香兰和朱大宝是喝毒药死了的。村里人谁也没想到,地主曹白鹭家的香兰竟然和长工朱大宝有这回事儿。多少年后想起来,虽然时过境迁,村里人还觉得不可思议,对我来说,也很是震撼。那两个人竟然用死为自己的爱情造了一间洞房,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灯笼和红绸布。
土改之前,莲花谷和上盆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一个人死了,几家人合起来帮着埋进土坑;一个人出生了,亲戚们拿着白面或是鸡蛋前来眊眊。对于村庄及其人们来说,人世上所谓的大喜大悲,人生厄难,也不过是一阵悲痛,一片号哭和男女老少的一阵嘻嘻哈哈。通常的情形是,一些人走进黄土,一些人就迅速占据了他们原来的位置,父亲睡在了祖父炕头,儿子占领了父亲房间,儿媳妇对着婆婆叫骂不久,自己又变成了婆婆,被自己的儿媳妇呼来唤去。一茬茬变老,一茬茬长大,一个个出生,贫穷而自然的村庄,到处是一片原始的安静。
外面的浪潮很少能在村庄引起响动,即使是辛亥革命,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抗日战争等等,如果不是烧到自个儿门前,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年鸡鸣犬吠,水波不兴的村庄,根本不会听到一丝风声。那个年代,地理和心灵的封闭,莲花谷乃至上盆村的人们几乎生活在蒙昧中,高大的山峰阻挡了外面的炮火和声浪,也堵塞了他们的听觉和远望的目光。
一阵风后,革命来了,可对于莲花谷乃至临近村庄的人们来说,对这一新事物完全陌生,甚至将革命理解成了“革”地主坏人的“性命”,打倒一切就是将比自己富裕的那一部分人摁倒在地,让他们不再趾高气扬,作威作福。把富人的财产变成自己的财产,把富人的老婆小妾分配给光棍,田地人人有份的狭隘境界。
对于莲花谷内外的那些地主,长期的封闭和对知识文化的疏远,导致了嗅觉和信息上的迟钝。土改时候,许多地主们还沉浸在自家的富足生活和进一步扩充财产规模的简单理想中,外面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而时代的脚步不会对任何人表示怜悯,也不会对什么人格外垂青。它只是迈着自己的步伐,向着既定的方向行进。在时间和新时代的面前,一切都无可阻挡,一切都可以踩在脚下,哪怕尸骨堆成山峰,鲜血流成江河,也是毫不可惜和全然不顾的。
谁也想不到工作组会来上盆这个小村庄。在村里人心中,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上盆村不过是一只蚂蚁,一贯的自生自灭,一贯的幽静和不闻世事。历史上,别说皇帝大臣,就连沙河县的历任县老爷,也没有真正踏进过上盆村和莲花谷。
工作组的到来,自然在村里人的心中激起了响声,人们窃窃议论,声音压得比苍蝇还低。可议论归议论,对工作组的真正意图,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张大秀才和王二贡生就被工作组叫去了,人们聚在一起摸肩膀咬耳朵。到下午,身穿军装,腰里别着匣子枪的工作组人员,拿着白面熬的糨糊,把一张张写满黑字的纸张贴在了老戏院和各家各户的墙壁上,花花绿绿,满街满墙都是,看得人眼发花、头打晕。祖父后来说,除了大地主家的婚丧嫁娶,村里人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在村里人一贯的意识里,这种权力和开销,不是地主,就是官府和富商。
这种阵仗,对于已经贫苦多年的上盆人和莲花谷人来说,无疑是一针兴奋剂,老人们颤巍巍地走出门洞,抬头看看依旧飘着云彩的天空,喃喃道,难道这天真要变了?更大的骚动在年轻人那里,一个个辞掉了地主的活计,从远处近处回到家里,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以及事情的发展方向和自己的利益。
而地主们的骚动是最明显的,一辈子谨慎如王老大、曹白鹭、曹宝印之流,一个个心神忐忑,搓着手掌,皱着眉头,在屋地上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刚吃过晚饭,曹白鹭家的大门吱扭一下,瘦骨伶仃的曹白鹭出来了,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回身掩住大门,夹着一尺多长的旱烟杆,走下青石台阶,低着头,碎步走在窄小破旧的街道上,眉头拧着一团疙瘩。路边的人见曹白鹭出来了,就打招呼,曹白鹭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走。但曹白鹭明显地感觉到了,以前那些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穷光蛋们声音大了,少了许多的卑微和巴结,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白白的太阳刚刚隐进后面的山峰,一绺日光仍还顽强地抓着错乱的青石房顶,张家的猪猡或者李家的毛驴正被自己的主人牵着赶着,往房屋后面的圈里走。
走到大戏院门前,曹白鹭站住,墙壁上的标语让他心里发紧,背后的骨头像是折了一般,想挺直后背,却总感到有种东西压着。看着面前熟悉的大戏院,曹白鹭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恐惧。以前,曹白鹭每年都要请戏班子来唱几台戏,每次来都挺直腰板,村里人自动让出路来,让自己和老婆儿子女儿先走,等自己一家穿过人群,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之后,村里人才各找地方,支架着个脑袋,等待锣鼓呛呛,大戏开场。
而今不同了,大戏院成了工作组的办公室,曹白鹭已经没有了自由进出的权利。大戏院门上的锁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齐整整的石头墙壁面孔也生硬了许多,更没有了往日那种朴实和亲切感觉。工作组可能分头到谁家吃饭去了,已经剥落了油漆的大门上贴着大红纸,上面写着“打倒土豪劣绅,农民翻身当家作主”一串大黑字儿。门口左边墙壁正中,写着“办公室”。这些语词,曹白鹭不陌生,但几个字拼在一起,就让他害怕起来。
许多年后,村里人还说,曹白鹭还不算是土豪劣绅,也没有做过多少缺德事儿,那一天,同村的曹培德老婆得了痨病,他还给了十几吊钱和一斗麦子,村里人有什么难事大事找他,多少也帮点忙。村里人恨起来就恨得要死,牙根都咬烂,宽容起来也没边没沿,哪怕你气死亲爹,租卖亲娘,照搭理还搭理,而且张口不提旧事。
工作组的人回来了,曹白鹭学着喊了声同志,一个半大小伙子看了看曹白鹭说,你就是上盆北街的曹大地主是吧。曹白鹭一脸惶恐,忙不迭地回答是是是。曹白鹭像自己家以前的老长工一样,哈腰跟着那同志屁股后面,进了办公室。同志点燃了煤油灯,淡黄的光打在旧桌子上。曹白鹭本来就很蜡黄的脸更显得没有血色了。两只手捏着旱烟袋,脚尖并拢,把探照灯一般的眼睛尽量眯起来,做出卑微的样子。自古以来民不和官斗,人要能屈能伸才行,曹白鹭深知这个道理。
曹白鹭出了大戏院,就颠着一双瘦脚,一溜小跑往家赶。老丈人张铁匠和曹张氏早等得着急了。张铁匠一见曹白鹭进门,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女婿面前,一个劲儿地问咋个劲儿。其实,张铁匠不用问,但看曹白鹭那张沮丧的充满皱纹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曹白鹭就挨门挨户跑了一趟,毫不痛惜地主动将自家的田地分给了乡亲们。事后,同村的曹培德说:曹白鹭一进门,还没等点着旱烟,就对他说,把河沟边儿的那块水地你种了吧。我哪里敢?可曹白鹭硬是要送,俺就不敢要,谁知道曹白鹭扑通一声就给俺跪在了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就当求俺帮个忙。俺一想,人家以前还给过咱十几吊钱和一斗麦子,到这份上,不帮忙就说不过去了。
事实也是如此,曹白鹭东门到西门地窜了一天一夜,也就是办了这么一件事儿,将自家的六十亩地通通给了乡亲,就留下房后一亩旱地。主动将几个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接过来住,给了粮食和衣裳布匹,比自己的爹娘还亲。
村人说,曹白鹭这个人就是精明,其他的地主还在按兵不动,踌躇观望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做了,散尽家财,自己落了个清清白白,也为村里人做了好事。而从工作组那边传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据说,村里有人偷着到工作组告了曹白鹭一状,说曹白鹭那是假慈悲,他爹曹景山坑害过山西的一个李姓财主。某一年,人家在他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带着的五十两银子不见了,问曹景山,曹景山说你的银子谁知道,要不你把我家翻开来找。再有钱也是外地人,强龙难压地头蛇,听曹白鹭这样一说,只是哼了一声,抬脚就走了。本来两家关系很好,年年都走动走动。这事儿一出,山西的李财主再也没有进过曹家大门。
白青山和王老大闻听曹白鹭做的事儿,就想照着葫芦画瓢,学曹白鹭这一招儿。可惜的是,他们已经迟了,工作组已经明令禁止这样做。王老大看形势不妙,就带了细软,老婆孩子一夜不见了影踪,有人说,夹沟那地方离山西近,又有山路,逃跑很方便。工作组发现后,就派人住到了杨明小、曹宝印和白青山家里,还组织了几个半大小伙子,把通往沙河城、山西辽州、河南滑县的路口给把住了。
隔了一些日子,工作组理好了头绪,摸清了莲花谷、上盆村一带的地主情况,就开始了行动。最先被揪出来的是李家庄的白青山,那老爷们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工作组带来的一帮子群众从老婆的被窝里拉了出来。那时候正是初春天气,北风呼呼地刮,地边的茅草都还没露头。白青山被五花大绑,用一根棒子插在后背的绳套里面,远远看起来,白青山就像拉磨的驴子一样,整个身子弯成直角。
工作组发动群众,在上盆村宽阔的河道中间用木头搭起一个台子,上面用草席棚了起来,叫每个村的村长把十里八乡的群众叫了来,一起参加对地主的批判。一时间,昔日空阔的河道一下子被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人到得差不多了,工作组庞组长走上台来,拿着一张纸,讲了几句话,大意是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分地,让群众结束几千年来受剥削受压迫的苦日子,过上人人有田种,人人有粮吃,人人有衣裳穿的好日子。
庞组长还没讲完,台子下面的人就炸开了锅,嗡嗡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溢着复杂的神情,既是高兴,又是怀疑,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哭。笑自己即将得到从来不敢想的,天变得不可预料;哭自己将要一无所有,变成赤裸裸的穷光蛋,再也不可以雇用长工丫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白青山被推上台子,人群顷刻鸦雀无声,偌大的河道,只有头顶的风在不明所以地吹动。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聚在了白青山的身上。祖父后来说,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白大地主,以前都是背着双手,哼着评剧走路的,怎么一下子就被五花大绑,押到高台子上去了呢?世道真是变幻无常,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谁知道又是啥样儿?
白青山微胖,皮肤白,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半老徐娘。由于腰大幅度弯着,人们看不到他的脸,只是看见裸露的脖颈,涨成了猪肝色。工作组的一个半大小伙子说:同志们,老乡们,这就是当过汉奸,贩过私盐,李家庄大地主白青山。受剥削受压迫的老乡们,我们要打倒白青山这样的汉奸大地主。
村里人说,白青山之所以最先被揪了出来,当过汉奸是最致命的。那天,白青山可能是平生第一次当众出丑,挨了鞭子,之后又被关进上盆村口大槐树下的一间破房子里,家里人给他送铺盖来,被工作组的人挡了回去。
瑟缩在破房子里的白青山,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虽然墙壁很凉,挨在皮肤上像刀子割一样,但一会儿之后,就有了一点热劲,总比蹲在屋子中间的干地上暖和。心里一直在恨自己,当什么不行,偏偏当汉奸。虽然没有帮着日本鬼子伤害过一个人,但鬼子给的那面膏药旗还是在手里摇了个把月,跟在保定来的大汉奸魏德行后面,走村串户,喊了几天“皇军万岁”,说了几回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好。至于贩盐那事儿,纯粹是为了赚钱。又不是偷不是抢,更不是从村里那些人身上刮下来的。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白青山冻麻木了,身上的细肉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裂开了口子,血都冻在牙齿上了,要不是后半夜在屋子里一刻不停蹦跳,早就冻死了。那一夜,白青山想了好多,几乎把自己大半生的每一件事儿都想了。白青山真没想到,风风光光几十年,到小六十岁了遇到了这样倒霉事情。真是人生无常,命运诡异啊!等到群众拉白青山出来的时候,白青山显得平静,低着脑袋,眼睛在地上数石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说:人不如石头,活着到底为了个啥?
第二个被拉到台子上的是莲花谷地主杨明小。杨明小倒没有当过汉奸,但他打骂过长工,刁难和克扣过长工工钱,还好诬赖人。行为不检点,和里沟、骡子圈的几个娘儿们不清不白,道德败坏。工作组宣布了几条罪状后,抽了一顿鞭子,就由专人押回莲花谷看管起来。
接着是曹宝印,几乎和杨明小一样,押上台子,抽打了一顿之后,押回家中看管。
又过了没有多少天,白青山、曹白鹭、曹宝印的钱、房子和地被充公。曹白鹭自个儿分给村里人的不算,重新收回,由工作组统一分配。工作组的人说干就干,雷厉风行,把地主一个个拉出来亮了相,宣布罪状,照例打了一顿,再召开群众大会,按照人口,将地主们的财产分了。
批斗地主们的时候,工作组动员群众上台诉苦,出气,开始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揭地主的短,骂地主的娘,村人认为,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更重要的是,谁知道这天什么时候变,还是不说的好。村里人虽然穷,没有文化,但明哲保身的技巧却无师自通。
但当另一个运动到来后,村庄的人们在公社干部的宣传和教育中,逐渐明白了当前已是社会主义江山一片红,不会再像旧社会,鬼子土匪军阀来了走了,不是杀就是抢,没有一个正经东西。而现在不同了,新中国的曙光已经照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因此,不必再害怕地主有朝一日翻过身来,要回自己的房子财产,现在是穷人当家做主的时代,地主没有好下场!白青山再次被揪了出来,戴上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木板,写着“大汉奸”、“卖国贼”等大字,被群众揪着,用口水吐着,鞭子和棍子打着,从李家庄一直游到二十里外的公社门前。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群众自发的行为,对地主和汉奸毫不留情,因为他们是阶级敌人。那时候的上盆街上,到处是热血浪涌的红卫兵小将,砸了地主老财的族庙老坟,推倒了庙里神像,凡是旧的反动的阶级敌人的东西,都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收拾得一干二净。
当年表现良好的曹白鹭也没能幸免,挂着假慈悲,伪君子的牌子被群众推搡着,敲锣打鼓,四处游街;逃跑的王老大被愤怒的群众五花大绑,吊在夹沟村南岭上椿树上面,用绳子和葛针(即长满尖刺的枣树枝)抽打。杨明小被几个愤怒的男人抓起来,身上浇了煤油,放火点着,杨明小带着一身火焰,没命奔跑,大概是烧得不行,就跳进路边的一个池塘,家人赶到的时候,浑身焦黑的杨明小已经浮在了水面上。汉奸白青山也没有落下个好下场,游斗时候,身困力乏,一不小心,从李家庄到上盆路边的悬崖上摔了下去,听在场的人说,脑袋都摔烂了。
时间窜到八十年代中后期,不断听人说,几个地主的子孙在拆老房子的时候,在墙缝和地下挖出了金子和银圆,我没有看见,不敢判定真假。不过,有一年,听弟弟说,那些人挖到金子后,一个个高兴坏了,杨明小和曹白鹭的重孙子分别在饭店里面摆了几桌,亲朋好友一起祝贺,那天,好多人都喝得摇头晃脑、俩脚都在尘土上飘,还把酒饭吐得满大街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