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士录

宋濂

本文是一篇人物特写，作者用酣畅淋漓、满怀深情的笔墨，描绘了邓弼这个文武全才、身怀绝艺、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同时，也写出了邓弼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老死林泉的悲剧一生。含蓄地揭示了封建统治者埋没人才的客观现实。

在人物刻画上，作者善于抓住富有特征性的情节和场面来表现人物。如力擘邻牛、酒楼上对萧、冯二书生的嘲弄，以及东门外挥剑斩马首等，都写得具体、生动。或起伏跌宕，或虎虎有生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本文语言雄放，行文中常常露出“奇”气，而这种传奇色彩，恰恰和邓弼这个人物的性格和气概相适应。表现了作者善于剪裁情节和驾驭语言的艺术才能。

邓弼，字伯翊[1]，秦人也。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2]，开合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3]，拳其脊，折仆地。市门石鼓，十人舁[4]，弗能举，两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一日，独饮娼楼上[5]，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两生不得已，从之。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6]，拔刀置案上，铿然鸣。两生雅闻其酒狂[7]，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8]，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9]，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叩之[10]，弼历举传疏[11]，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如贯珠[12]。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弼索酒，被发跳叫曰[13]：“吾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笔，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14]。

泰定末[15]，德王执法西御史台[16]，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阍卒不为通[17]，弼曰：“若不知关中有邓伯翊耶？”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王令隶人捽入[18]，欲鞭之，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

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19]？”曰：“能。”“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曰：“能。”“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曰：“能。”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暨弼至[20]，众槊并进，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21]，面目无色。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头堕地[22]，血涔涔滴。王抚髀欢曰：“诚壮士！诚壮士！”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23]。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为道士[24]。后十年终。

史官曰[25]：“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玄鸟来降[26]，失家，竞栖林木间。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27]。惜哉！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翻译】

邓弼，字伯翊，秦地人。身高七尺，双眼内紫棱，很有威势，眼睛一张闪闪如电。膂力过人，称雄于世。邻居两只牛在打架，谁也分不开，邓弼只一拳，砸断牛脊，斗牛应声倒地。集市门口，有面石鼓，十条大汉都抬不动，邓弼两手一用劲，抱起就走。不过，他老借酒使性，怒目视人，谁见谁躲，都说：“此乃狂人，不可靠近，否则自取其辱。”

一天，邓弼独自在酒楼上喝酒，忽见萧、冯两个书生从下面经过，不由分说，下来强拉他们陪着喝。两个书生平日就瞧不起他的为人，极力推拒。邓弼不由大怒，威胁道：“二位真的不识抬举，休想活命！哪怕杀了人亡命草泽，我也不能受你们的窝囊气！”两个书生迫于无奈，只得由他摆布。邓弼自坐中间，拱手示意书生陪坐左右，随即大声要酒，吟啸高歌，尽情作乐。喝得兴起，便叉开双腿，大敞衣襟，拔出佩刀拍在桌上，咣一声。两个书生素闻他借酒寻衅，见此光景，起身想溜。邓弼厉声制止说：“不要跑，我邓某人也是粗知书理之辈，先生何至于把我看得像眼泪唾液一样呢？今日原本不是真心请你们喝酒，只不过是借机稍吐心中的不平之气罢了。凡是经、史、子、集，任凭二位发问，如不能回答，便以此刀自刎！”两人听了惊奇不已，说：“竟有这样的事！”当下，便从诸经中，挑出几十个难题，连续发问。邓弼从容不迫，引据经典注疏，倒背如流，一无遗漏。于是，又问各朝史事，上下三千年，邓弼洋洋洒洒如数家珍。至此，邓弼笑问：“这下，二位服不服气？”两个书生，四目相视，大惊失色，不敢再问。邓弼要来酒碗，开怀痛饮，披头散发，跳跃呼叫：“老子今天，镇服老儒啦！古时学者，重在培养浩然之气，今日书生，一穿长衫，反而气息奄奄，光想凭着舞文弄墨的雕虫之技，小看天下豪杰。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你们这种人，还是趁早算了罢！”这两个书生一向以多才多艺自负，听了邓弼此言，无地自容，下楼梯时，连脚都不知该怎么迈步了。回去以后，向和邓弼有来往的人悄悄打听，却都说，从未见他捧过书本，吟过诗文。

泰定末年，德王掌管西御史台，邓弼袖揣千言书，前往求见。门卫不肯通报，他便大声嚷叫：“你们难道就不晓得，关中有个邓伯翊吗？”话音未落，一连撞倒几名士兵。嘈杂声惊动德王，他令手下把邓弼拽进府来，打算抽他一顿。邓弼毫无惧色，朗声申诉：“大王为何不以礼节对待壮士？”满府上下听了这话，一个个吓得缩着脖子，舌头伸得老长，半天缩不回去。

德王见此情景，便问他：“你既然自称壮士，能够披坚执锐，冲锋陷阵吗？”邓弼回答：“能！”“于百万大军之中，能够直取敌人上将首级吗？”“能！”“在兵败突围时，能够保护主帅安然脱险吗？”回答还是一个字：“能！”德王回头对身边的人说：“不妨让他试试。”又问邓弼需要什么，邓弼说：“铠甲一副，快马一匹，雌雄剑一对。”德王吩咐左右一一照办。又暗中挑选了五十名武艺高强的精壮骑兵，先行奔赴城东门之外，然后，才让邓弼出发。德王亲临现场观战，全府的人也都跟去，要看个究竟。等邓弼赶到，众兵便刀枪并举，向前扑来。邓弼虎啸而奔，士兵们连人带马，连连倒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一会儿尘土漫天，在云雾中只看见双剑飞舞，接二连三地把马头砍落，鲜血四溅。德王高兴得拍着大腿，连声赞叹：“真是壮士，真是壮士呀！”并命令舀酒犒劳。邓弼接过酒来，并不拜谢，站在那里，一饮而尽。从此，邓弼名震一时。甚至有人把他与五代名将“王铁枪”相提并论。

德王亲上表章，向皇帝举荐邓弼。不巧，当朝宰相与德王不和，从中作梗，便把此事搁置下来。邓弼听说以后，打量着自己的身躯，不禁仰天长叹：“天生一副钢筋铁骨，不能立功万里边疆，只能老死于三尺蒿草之下！命该如此，生不逢时，还有什么可说。”于是，上了王屋山当道士去了。十年之后，默默死去。

史官按：邓弼死后不到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大地，方圆千里，百姓流亡，人迹罕见。连回归的燕子，都找不到可以筑巢的人家，只好栖息在树木之间。假使邓弼不死，定能大有作为。太可惜了。他的鬼魂不灵则已，倘若有灵，我知道他一定会因此而怒发冲冠的！

注释

[1] 翊（yì益）。

[2] 紫棱（léng楞）：紫色的棱角，形容目光中有威势。

[3] 擘（bāi掰）：分开。

[4] 舁（yú鱼）：共同抬东西。

[5] 娼楼：此处指有歌女卖唱的酒楼。

[6] 箕踞（jī jù机具）：两腿伸直岔开，呈畚箕形状，傲慢无礼的姿态。

[7] 雅：素常、平日。

[8] 速：邀请。

[9] 四库书：指经、史、子、集四类书籍。

[10] 七经：指《易》、《书》、《诗》、《周礼》、《仪礼》、《礼记》和《春秋》七部经书。

[11] 传疏：古人把解释经书的文字称传，解释传书的文字称疏。

[12] （shǎi晒上声）：形容文章或议论连续无穷。

[13] 被发：披散着头发。被发跳叫：形容酒后的狂态。

[14] 未尝：不曾。挟（jiā加）册：把书本夹在腋下。呻吟：朗读。

[15] 泰定：元帝也孙铁木耳的年号（1324—1328）。

[16] 西御使台：官署名。管辖陕西、甘肃、四川、云南等地区，是元代在地方上设立的监察机构。

[17] 阍（hūn昏）卒：守门的士兵。

[18] 捽（zuó昨）：揪。

[19] 解：懂得。前登坚城：向前攀登敌方防守严密的城墙。

[20] 暨（jì既）：及，等到。

[21] 辟易：因受惊而倒退。

[22] 斫（zhuó茁）：砍。

[23] 王铁枪：名王彦章，手使两支各重百余斤铁枪，为五代时名将。

[24] 王屋山：在今山西省阳城西南。

[25] 史官：作者自指。

[26] 玄鸟：燕子。

[27] 见：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