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斋记

刘基

“记”是一种文体，多用以介绍或说明事物。士大夫为标榜风雅，常为书斋写些解说文字——“记”。这种“记”，既可由书斋主人自己写，也可请别人写。《苦斋记》就是由书斋主人章溢请刘基写的。

章溢，字三益，元末明初龙泉（今属浙江）人，元末曾隐居山林，明初出仕，官至御史中丞。

《苦斋记》，一写景物布置，一写命名的意义。描写景物，紧紧扣住一个“苦”字，说明“苦斋”的由来；分析意义，从“苦”、“乐”反正两方面进行说理，阐明苦乐相为倚伏、苦由乐生、乐因苦来的辨证关系。读来发人深省。

苦斋者，章溢先生隐居之室也。室十有二楹，覆之以茅，在匡山之巅。匡山在处之龙泉县西南二百里[1]，剑溪之水出焉[2]。山四面峭壁拔起，岩崿皆苍石，岸外而臼中。其下唯白云，其上多北风。风从北来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

于是鲜支、黄檗、苦楝、侧柏之木[3]，黄连、苦杕、亭历、苦参、钩夭之草[4]，地黄、游冬、葴、芑之菜[5]，槠、栎、草斗之实[6]，楛竹之笋[7]，莫不族布而罗生焉[8]。野蜂巢其间，采花髓作蜜，味亦苦，山中方言谓之“黄杜”。初食颇苦难，久则弥觉其甘，能已积热、除烦渴之疾。其槚荼亦苦于常荼[9]。其泄水皆石出，其源沸沸汨汨，滵曲折，注入大谷。其中多斑文小鱼，状如吹沙[10]，味苦而微辛，食之可以清酒。

山去人稍远，惟先生乐游。而从者多艰其昏晨之往来，故遂择其窊而室焉[11]。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艺粟菽[12]，茹啖其草木之荑实[13]。间则蹑履登崖，倚修木而啸[14]；或降而临清泠，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人莫知其乐也。

先生之言曰：“乐与苦，相为倚伏者也。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人知乐其乐，而不知苦生于乐。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今夫膏粱之子[15]，燕坐于华堂之上[16]，口不尝荼蓼之味[17]，身不历农亩之劳，寝必重褥，食必珍美，出入舆隶，是人之所谓乐也。一旦运穷福艾，颠沛生于不测，而不知醉醇饫肥之肠不可以实疏粝，籍柔覆温之躯不可以御蓬藋[18]，虽欲效野夫贱隶，跼跳窜伏，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19]，庸非昔日之乐，为今日之苦也耶？故孟子曰：‘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20]’赵子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21]’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吾闻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22]，而勾践以尝胆兴[23]，无乃亦犹是也夫？”

刘子闻而悟之，名其室曰“苦斋”，作《苦斋记》。

【翻译】

苦斋，是章溢先生的隐居之所。共计十二间房舍。上覆茅草，建在匡山峰顶。匡山在处州龙泉西南二百里的地方，剑溪发源在此山。四面山壁陡峭，拔地而起，山岩都是青色的，整座山像个大石臼。山下只有白云缭绕，山上北风呼号。凡是从北方来的风，大多苦涩，不能甘美。因此被风熏陶过的植物，也都带有苦味；而那些生来就苦的植物，也适宜在此处生长。

在这里，栀子、黄柏、苦楝、侧柏一类的苦树，黄连、苦杕、亭历、苦参、苦芙一类的苦药，地黄、游冬、葴芑一类的苦菜，还有槠、栎等树结的苦果，乃至楛竹的苦笋等植物，无不满山遍野，丛生密布。野蜂筑巢其间，采花酿蜜，蜜味也是苦的，山中土语，称为“黄杜”。乍一入口，相当苦涩，咀嚼既久，却倍觉甘甜，有去热解渴的疗效。匡山出产的槚叶茶，也比一般的茶苦得多。山中泉水均由石缝泄出，泉眼沸沸扬扬，泉流湍急曲折，直下山谷。泉中有许多花斑小鱼，形状很像吹沙鱼。肉味很苦并略带辛辣，吃了可以解酒。

匡山远离人烟，只有先生愿去游览，可仆从们却惧怕起早贪黑的辛苦。所以先生就在山上选择一个低洼之处营建房舍住下来，亲自带领数名小童开荒种地，采集草木的嫩叶和果实食用。空暇时，便足穿草鞋，或上攀山崖倚靠高大的树木吟啸抒怀；或下临清流，击拍山石与林中传出的樵歌相和。旁人是无法理解先生的乐趣的。

先生有言：“所谓苦与乐，是相互依存的。常人只知以乐为乐，而不晓得苦中有乐；只会尽情享乐，却不明白苦生于乐的道理。如此说来，苦与乐二者之间相去并不遥远呀！当今那些纨绔子弟，终日在高屋大厦中坐享其成，口不尝粗淡之食，身不经耕作之苦，躺的是软床厚垫，吃的是美味佳肴，出门入户还必须乘车坐轿。这就是他们沾沾自喜的‘乐’。可是，一旦家运中衰，灾难降于不测之时，哪知道吃惯山珍海味的肚肠消化不了粗茶淡饭，穿绫着缎的身躯套不得簑衣草褂，即使想像村夫贱民一样逃窜躲藏，亡命于深山草莽之中也办不到，这岂不是当初之乐酿成今朝之苦了吗？所以，孟子有言：‘上天要把重大的使命授予某人，一定先要让他的心志历受磨难，让他的筋骨吃尽苦头，让他的体肤备尝饥寒’。赵先生也说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那帮人的苦，恰是我的乐；而他们的乐，正是我的苦。我听说：井因为水甜总被淘干，李子因为味苦才得久存。夫差因沉缅酒色而国破身亡，勾践能卧薪尝胆而成就霸业，不也还是这个道理吗？”

刘某听了这番介绍并且领悟了其中的至理，便为他的房子取名为“苦斋”，又写了《苦斋记》。

注释

[1] 处：指处州府。府治在浙江丽水。龙泉县属处州府管辖。

[2] 剑溪：匡山下的一条小河。

[3] 鲜支：栀子，常绿灌木，果实黄褐色，味苦。黄檗（bò簸）：又名黄柏，落叶乔木，树皮入药，味苦。苦楝（liàn练）：又名“柴花树”，落叶乔木，根、皮、实皆入药，味苦。侧柏：又名“扁柏”，常绿乔木，可入药。

[4] 黄连：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入药，味苦。苦杕（dì地）：所指不详。亭历：也作“葶苈”，草本植物，果实味苦。苦参：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实入药，味大苦。钩夭：又名“钩芙”、“苦芙”，宿根草本植物，长成后为“苦藉”，味苦。无花无实为地胆草，入药，汁苦如胆。

[5] 地黄：多年生草本植物，肉质根入药，味苦。游冬：一种苦菜，隔年生草本植物，秋末萌生，明春始长，历经冬春，故称“游冬”。葴（zhēn珍）：即酸浆草，又称“苦葴”，味苦。芑（qǐ起）：一种苦菜。

[6] 槠（zhū朱）：常绿乔木，种子生食时味苦涩。栎（lì立）：落叶乔木，根、皮、实可入药，味苦。草斗：栎树的果实。

[7] 楛竹：苦竹。

[8] 族：这里同“簇”。

[9] 荼：用槚树叶制成的茶。荼，这里同“茶”。

[10] 吹沙：鱼名。

[11] 窊（wā洼）：地势低下，意同“洼”。

[12] 陨箨（tuò拓）：这里指累年积厚的草木落叶。

[13] 荑（tí提）：草的嫩芽。

[14] 啸（xiào笑）：这里指放声呼叫。

[15] 膏粱之子：犹说“膏粱子弟”。膏，肥肉；粱，细粮。

[16] 华堂：富丽高大的厅堂。

[17] 荼：一种苦菜。蓼（liǎo了）：一年生草本植物，茎叶味苦。

[18] 蓬藋（diào掉）：这里指以蓬草藋草充作衣被。

[19] 榛（zhēn珍）莽：草木丛生之处。

[20] 引语见《孟子·告子下》。

[21] 引语依刘向《说苑·正谏》及《孔子家语·六本》，应是孔子所说。刘基引作“赵子曰”，不知根据什么。

[22] 夫差：春秋时吴国国君。

[23] 勾践：春秋时越国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