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①,罗幕轻寒②,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③,斜光到晓穿朱户④。昨夜西风凋碧树⑤,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⑥,山长水阔知何处?
【注释】
①“槛(jiàn)菊”句:汉武帝《秋风辞》:“兰有秀兮菊有芳。”此处亦兰菊并提,惟表示花草凋零。槛,花池的围栏。兰泣露,江淹《别赋》:“见红兰之受露。”刘禹锡《忆江南》:“丛兰露似沾巾。”白居易《杨柳枝》:“叶含浓露如啼眼。”
②罗幕:丝绸的帘幕。
③谙(ān):了解,熟悉。
④朱户:朱红色门户。指富贵人家。
⑤凋碧树:使树木绿叶脱落。
⑥彩笺、尺素:一解,都同样是信息、书简。另解,彩笺是古人用来题诗的一种精美的纸。这里代指题咏。尺素是古人书写所用的尺许长白色生绢,后来作为书信的代称。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无,又作“兼”或“凭”,均通。
这首词的题材并不新鲜,不过是一般的伤离怀远。然而它不仅写得情致深婉,而且寥廓至于高深,悲壮而有气象,表现了宋初的时代折光和词人的胸襟气度。
上阕写居人的相思之苦:从白日到黑夜,由室外到室内,作者用以情注物、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段,层层深入。起句“槛菊愁烟兰泣露”是第一层。作者借庭院里早晨的秋天景物暗示心情。以槛内蒙着朝雾的菊,沾上清晨露水的兰,衬托女主人公幽雅高洁的品格;同时把菊和兰两种花草人格化,一个含愁,一个带泪,笼烟浥露,不胜秋意,比附女主人公的离情别意。晏殊另有一首《踏莎行》,写的却是“细草愁烟,幽花怯露”的春景,但都是采取将物拟人、人物一境的同等手法。“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是第二层。作者借室内女主人公的主观感触,以物的无情,反衬人的多情,女主人公深居无伴,耐守秋寒;忽一双燕子,可能是不耐秋寒吧,离她飞去。一如范仲淹在《渔家傲》中叹的是“衡阳雁去无留意”,未必真实如此,不过是孤独的人自己多心和猜疑罢了。这里以物衬人,物双人单,也是诗词中惯用的艺术手段。“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是第三层,也是上阕的最后一层。燕子无情,明月更甚,从夜到晓,以它的光辉灼伤她痛苦的灵魂。至此,女主人公的形象全部显现出来:“朱户”显示她的身份、地位;“菊、兰”显示她的高洁品格。她的口气也由婉转含蓄转为直率埋怨。她索性明白点出自己正为“离恨”所苦。室内室外、清晨、黑夜、花草、燕子、明月,全都正面、反面地刺痛她那颗怀人的心。
下阕进一步写居人心境:瞻望弗及和寄托无媒的两层悲哀。词的情调也由情致深婉进入寥廓高远。
第一层,瞻望弗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连接上阕的时间,居人在为月光所缠、秋风所扰,彻夜无眠之后,已到了第二日的清晨。她登楼骋望,不见所思。这时她的心态,由刻骨相思所引起的忧郁哀怨转向新的追求与期待。作者改用白描与直诉的艺术手段,高亢与悲凉的咏叹音调,写出寥廓深远的诗境。作者借居人望眼欲穿的神态反映自己经历过的渴望与遐想,升华了男女相思,扩大了词的主题和题材,抬高了词这种抒情诗体的地位。王国维曾把这首词和《诗经》中的《蒹葭》相比,认为它们“最得风人深致”(《人间词话》)。也就是说,诗味最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一洒落,一悲壮”(《人间词话》),都表现出诗人的“忧生”,一种人生可贵的奋发与追索的精神境界。
第二层,寄托无媒:“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还是直抒悲哀心境,调子由高亢转向低回。“无”字一作“兼”字,俱可。倘是“无”字,则彩笺和尺素都是信息的代称,只不过为避免重复,用了两个不同的词,联系下句,现出音信沟通的强烈愿望与无处可寄的可悲现实的矛盾。倘是“兼”字,则加强了暌隔的困阻,诗也罢,信也罢,感情与消息,都无法联系,更不必说人的相会了,词就在无可奈何的怅惘中结束。
我们读好词,心灵上会有感受,读到过片后二句,想起它是王国维说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经的第一境,即渴望与追求之境,我们对词的感受就引起升华作用,涉及人生观的联想。于是,这首词的价值就格外提高了,我们的精神享受就格外丰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