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歌声——怀念百岁薄一波伯伯
廖玉、金戈携次子廖开心给薄老拜年,摄于1998年2月1日
薄一波伯伯在草岚子监狱中已是我的公公廖鲁言的领导,后来在山西太原创建新军和西盟会时又成为我们父母的领导,“文革”中康生一伙制造所谓“61人叛徒集团”冤案,我的公公又跟薄伯伯一起蒙难,公公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文革”后,薄伯伯对我的婆婆陶桓馥及我们全家多方关照。在几十年风雨历程中,薄伯伯是我们父母辈的领导和同舟共济的战友,他对敌人,对邪恶势力横眉冷对,坚强如钢;对战友,对晚辈言传身教,关爱有加,常常是雪中送炭,让我们倍感温暖。在薄伯伯百年寿诞来临之际,写下几件往事,表达我们的怀念之情。
一件毛衣
1948年,我先生廖玉在河北省平山县古贤村的八一小学上学,新年来临之际,学校放几天假,廖玉便跟着同学何三红和李继宣及薄熙英到位于烟堡的华北军区司令部玩儿。到了烟堡,几个小孩成天跟着队伍跑来跑去,看警卫班的战士训练。廖玉最爱看解放军叔叔擦枪,他们把枪拆卸下来擦拭干净又装上去,廖玉也跃跃欲试,总是把拆下来的零件拿在手中看来看去。他们想把枪要过来玩玩,便成天泡在警卫班。肚子饿了到大灶食堂吃饭,晚上困了,就在警卫班屋子里拉开一张帆布行军床睡觉,玩儿得好不快活。一天,忽然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伯伯,他看了看廖玉问道:“你是谁家娃娃?”廖玉抬头看了看他,不认识,回答:“廖鲁言家的。”
“你住在哪儿?”
“就住在这儿。”他指了指警卫班宿舍。
“这怎么行?走,跟我走,到我家去。”说着拉起廖玉的手就走。
“我不去,我就在这儿,这儿挺好。”
那人拉着廖玉,一边走一边说:“这怎么行,跟我回家去吧,到我家过年。”
“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爸爸妈妈,走,跟我走。”
到了他们家,看见了自己的同学薄熙英,廖玉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薄一波伯伯家。是薄伯伯拉着廖玉的手到他家过年,廖玉才第一次认识了薄伯伯和胡明阿姨。胡明阿姨留着齐耳短发,十分慈蔼亲切,她一手抱着蹦蹦,一手拉着三岁的安安,欢迎廖玉的到来,床上放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
晚上睡觉时,廖玉脱了棉袄,胡明阿姨发现他赤膀露臂,连件衬衫都没穿,就空心穿一件棉袄,心疼地说:“这娃娃,怎么搞的?衬衣毛衣都没有,冷不冷?”
“不冷,我原来有毛衣。”
“为什么不穿上?”
“毛衣上虱子太多,同学说把毛衣放到房顶上就能冻死虱子,我就把毛衣放到老乡家房顶上了……”那时,八一小学的学生都分散住在老乡家,9岁以上的孩子都是自己洗衣服,廖玉已经10岁了……
“虱子冻死了没有?”
“不知道。后来,傅作义部队来进攻了,老师带上我们紧急疏散,我跟着队伍跑了,忘了上房拿毛衣,毛衣……就丢了。”廖玉有点惋惜。
薄伯伯和胡明阿姨听了廖玉毛衣的故事,哭笑不得。第二天早起,廖玉看见胡明阿姨正坐在床前织毛衣,双手织得飞快。
廖玉每天跟何三红他们一起疯玩,晚上回来睡觉时,总看见胡明阿姨在煤油灯下飞快地织着毛衣……
一天早上廖玉起床时,胡明阿姨笑吟吟地拿来了那件刚织好的新毛衣,一定叫廖玉穿上,廖玉看见他们家孩子多,不好意思要,薄伯伯过来命令道:“穿上,快穿上!冻得直流鼻涕,还不快穿上!”廖玉这才穿上了这件红色的新毛衣,看那毛线,不像是过去妈妈用自己纺的粗羊毛线织的,很扎。这毛衣穿上一点也不扎,廖玉暖暖和和地过了个年。
后来长大以后,每当回想起这件事,廖玉总是说,那件毛衣可能是用战利品毛线织的,而且可能是胡明阿姨给他们的女儿——廖玉的同班同学薄熙英织的,所以他穿起来才正好合身。原是准备给自己女儿过年的新衣服,竟然变成了送给廖玉的新年礼物。战争岁月里薄伯伯和胡明阿姨给予的温暖是我们终生难忘的。
一份冰激凌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暑假随父母到北戴河去,我们家和薄伯伯家都住在保一路四号院,他们家孩子多,很热闹,廖玉常到他们家去玩儿。有一天,孩子们正打扑克,薄伯伯忽然说:“走,咱们上起士林吃冰激凌去。”“起士林”是天津有名的西餐馆,在北戴河有一家分号。那里的冰激凌一份有两个球,味道特别好,虽然父母从未带廖玉和弟弟去吃过西餐,但吃冰激凌的次数并不算少,当年,那就是孩子们最高水平的享受。所以一听说吃冰激凌,安安(洁莹)、蹦蹦(熙勇)、贝贝(熙诚)、喜来(熙来)……都高兴得跳了起来,于是他们全家7个孩子,加上廖玉共8个,跟着薄伯伯和胡明阿姨,浩浩荡荡地走向“起士林”。到了“起士林”坐定,薄伯伯给每人要了一份冰激凌,贝贝吃得最快,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双大眼睛盯着别人盘子里的冰激凌,露出一副馋样,廖玉看了忍不住说:“薄伯伯,给贝贝再来一份吧!”
春节给薄一波(前坐者)拜寿。后立者左起:廖玉、金戈、廖海青、廖开颜
“那可不行,我家不比你家,你家两个部长养两个娃娃,人少钱多……我家,你看看,我和你胡阿姨要养一个班的人马呀!”廖玉看看那一桌孩子,又看见贝贝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十分同情,没再说什么。是啊,薄伯伯家7个孩子,九口人过日子,负担重。别看是副总理家,生活过得非常节俭,他家饭菜比不上我们家。衣服鞋子是大孩子穿过小孩子穿,而且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能到“起士林”吃冰激凌是他们家暑假中一次奢侈的享受,所以兄弟姐妹好像过节一样喜庆。廖玉回到家,把这事说了一遍,弟弟廖侯也非常同情贝贝,过了两天,侯侯带着贝贝又去了一次“起士林”,给贝贝买了两份冰激凌,终于让这个馋小弟吃了个够。
清正廉洁,节约俭朴是老一辈革命家的集体品质,也是薄家的家风,是薄家的好传统。记得“四人帮”倒台后,廖玉到国务院第二招待所去看望薄伯伯,薄伯伯留饭,点的就是最普通的饭菜,菜量也就刚刚够吃,等大家放下筷子时,盘子里还剩下一个小馒头,薄伯伯指着说:“玉,你把这吃了,咱家不许浪费。”接着又打趣道:“你也知道,我是山西人。”这句话意味深长,大家都笑起来。
一封唁函
“文革”以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所谓“61人叛徒集团”冤狱平反,中央决定给我的公公廖鲁言和徐子荣、王其梅、胡锡魁、刘锡五等五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部级干部平反,在政协礼堂补开追悼会,李先念副主席主持追悼会,胡耀邦同志致悼词,刚刚获得平反的薄伯伯、杨献珍伯伯等幸存者都亲率子女前来出席了追悼会,对死难的战友表示哀悼,对婆婆和我们这些子女及各家家属表示慰问。
为了向“文革”中被蒙蔽的群众、被利用过的青年学生说明历史真相,薄伯伯在中央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岗位上不顾工作繁忙,年事高迈,在查阅历史档案、史料的基础上,亲自主持编写了《草岚风雨》等书,追忆记录了当年国民党北平草岚子监狱中,薄伯伯担任支部书记领导狱中志士顽强与敌人斗争的光辉史实,还组织编纂了10卷16册本的《山西新军历史资料丛书》,并曾送给过我家一套,这套书已成为我们家的革命传统教材。这些书让我们为父辈的革命气节,历史功勋而深受感动。他们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坚定不移、坚贞不屈的威武节操,敢于斗争的勇气和善于斗争的谋略,充分显示出他们是真正的、鲁迅所赞扬的“中华民族的脊梁”。这套书不仅为中国革命史留下了珍贵史料,也为年青一代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的婆婆陶桓馥在干校劳动时曾中风倒地,留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但是她在“文革”结束平反后仍出任农业部顾问,积极参加社会活动。1938年,婆婆曾在山西薄伯伯领导的军政训练班女生连(11连)担任过政治工作员,和刘亚雄阿姨一起做女生连的政治思想工作,培养了一批女干部。“文革”后,11连的女同学庆祝劫后余生,请婆婆去参加聚会,薄伯伯也出席了,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还和大家合影留念。
薄伯伯对我的婆婆十分尊敬,见面总是“陶大姐,陶大姐”叫个不停。他曾来到我们在木樨地的家中看望她,嘘寒问暖。当他得知婆婆的住房未达标,住得比较挤时,又让国管局给妈妈分了补差房。1997年2月27日,婆婆于96周岁病故,薄伯伯听到噩耗,写了一封吊唁信,让安安送给我们,表达了他对婆婆的哀悼之情。信中写道:
“痛悉陶桓馥同志逝世,谨请转达我对她的孩子们及亲属的慰悼!
桓馥同志是一九二七年初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同志,参加过北伐战争。入党后,曾赴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一九三〇年回国后,在上海、河南等地做党的组织、宣传工作及妇女工作,表现很好。一九三六年她来到山西,与廖鲁言同志都在太原工作,桓馥同志任我党领导的山西军政训练班女生连政治工作员,为我党抗日工作培养大批女干部做出了成绩。从此我们也就成为亲密的战友和同志……一九三七年十月以后,桓馥同志又到四川、延安等地,一直从事党的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桓馥同志对抗日救亡、对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的贡献,人们是不会忘记的。我们将永远怀念桓馥同志!”
薄伯伯回顾了婆婆的革命生涯,表达了对战友的追念之情,使我们这些晚辈感到温暖与慰藉。
薄一波伯伯致陶桓馥唁函,1997年3月8日
永远的歌声
每年正月初过年时,正是薄伯伯生日,所以每年都要邀请我们去团聚。我们先是带着儿子,后来又带着孙子,捧着鲜花去给他老人家拜寿。每次,我们看见薄伯伯面色红润,精神健旺,都很高兴;老人看见我们儿孙都有出息,也非常欣慰。
去年春节后,安安来电话叫我们到协和医院去跟薄伯伯一起欢度元宵节,我们如约而至。薄伯伯虽然沉疴在身,但仍然快乐如常,和大家一起欢笑,在安安的鼓动下,薄伯伯还高兴地唱了一首山西民歌,大家热烈鼓掌欢迎。随后薄伯伯意犹未尽,又唱起了他最爱唱的抗日歌曲《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
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为顽强的抗战不歇。
………
2006年正月十五在协和医院病房拜年,听薄伯伯(前坐者)唱《五月的鲜花》。后立者左一薄洁莹、左五廖玉
老人低沉而有力的歌声,响彻病室,歌声唤起我们对父辈们峥嵘岁月的回忆,在场的人们不禁为薄伯伯战斗的歌声一边鼓掌,一边随声唱和,气氛十分热烈。我们被老人的乐观精神感染、激励,同时也在内心深处为老人的健康长寿祝福……
当时我们想,薄伯伯精神这么健旺,明年我们一定要好好为他老人家庆贺百岁诞辰,和老人一起高唱《五月的鲜花》。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老人家的歌声……
正如一首诗中所写,战士自有战士的歌声,他可以停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薄伯伯——作为一位伟大的革命战士,他唱着战歌,战斗了一生,他那低沉而浑厚的歌声,至今还萦绕于我们的耳际,永远给我们以激励。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