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场的主角
我刚做社工没多久,就卷进一场旷日持久的大审判,在这场审判中,我只是一个打酱油的,但正因为我的无足轻重,让我有机会参与这事件的全过程,以列席者的身份,目睹它的每一处细节。现在,时间过去得越久,我越觉出它的触目惊心。这审判的对象,一开始是乐群社工服务社,很快就落实到一个人身上:乐群的创办人刘晓芳。
我还在读书时就听说过刘晓芳,知道上海有个浦东社工协会,协会里有位很能干的执行秘书。研二那年,我本科时期的老师、山东大学的高鉴国教授来上海开会,特意要去浦东考察社工,让我代为联系。在食堂外面的一个磁卡电话上,我第一次拨通了浦东社工协会的电话,第一次听到了刘晓芳的声音。那时的我绝想不到,再过一年多,我就要跑到电话另一头,顶替刘晓芳,成为下一任接电话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刘晓芳,正是一年以后,在浦东社工协会的招聘面试现场。那是一个会议室,协会和政府的主管领导坐在桌子对面,刘晓芳坐在领导旁边,是现场唯一的女性,她始终以笑脸示人,让我的整个面试过程少了些紧张,但她并不提问,因为在那个场合,她只是列席,是配角。当时她已经离开协会,着手创办乐群,那一刻的她也绝想不到,再过一年多,正是在这间会议室里,一场针对她的大审判将渐次拉开,而她甚至连出席的机会都没有。吊诡的是,我和她总面临一个共同的处境:当我们出面的时候,我们的身份总是列席,是配角,等我们终于变成某个事件的主角时,却往往是缺席的。
刘晓芳毕业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社会工作专业,是根正苗红的社工,也是上海首批招聘的专业化、职业化社工,是我们这一代社工中当之无愧的大师姐。她的母校是中央团校,她和她的同学是当年最优秀的学生之一,高考时报的都是北大、清华,但是,他们考得太好了,以至于没被录取,而是被一个叫“中青院”的不知名的学校提前截留,这导致她的同学普遍不满,每一届大一升大二时,都有很多学生转校。但对社工专业来说,中青院却是国内最早、最有实力的高校之一。在学校期间,刘晓芳就显示出过人的热情与干练,她是社工班的班长,女足的前锋,同学们的知心大姐,这位来自黑龙江的姑娘似乎天生就是为社工而生。等到他们毕业的时候,正是上海浦东酝酿发展社工的时候,这批最优秀的年轻人,在上海和社工的双重感召下纷纷南下,开始了他们姿态各异的人生。
当时他们被分配到不同的领域,单枪匹马地进行着社工的最初尝试,因为同学,也因为共同的专业归属,这些年轻人还时常相聚,叙叙学校的旧情,聊聊社工的未来,这个基于同学聚会的民间社工沙龙,正是日后浦东社工协会的一个重要前身。
在他们中,刘晓芳仍是最前沿、最活跃的那一个。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她说话特别快,同样的时间,她的信息量是别人的三倍。我记得在2003年年初的一个研讨会上,她要在会上首次向众人介绍新生的乐群社工服务社,可以想象她那时的激动与迫切。会前,为了保证发言效果,她决定对着我们几个人先演练一下,她刻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听完了,异口同声地对她说:不行,还太快,再慢点。
语速快是年轻人的专利,也是率真、不设防的表现,所谓“心直口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为她日后的遭遇埋下了隐患。根据我们的经验,说话快的人,最终总会被说话慢的人算计。
那场末日大审判终于还是来了。现在看来,一个民间组织,尤其是一个从事社会工作的民间组织,在那个年代的遭遇是不可能顺利的,甚至不可能是公正的,它太新了,让旁观的人和亲历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也让投机主义者抓到了太多的把柄。当乐群社工服务社声名鹊起时,内部治理方面的巨大硬伤也逐渐显露,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作为发起人和管理者,刘晓芳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如果把这一切都算到她一个人头上,甚至上升到道德和人身的层面,并且不留一点悔改的余地,也未免太夸张了。平心而论,在这场变故中,年轻的刘晓芳扮演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她当然不是无辜的,但是,代价却过于惨重了。
当年面试我的那间会议室,如今变成了审判她的牢笼。会议从早晨开到中午,从中午开到下午,又从下午开到晚上,开到凌晨,然后第二天再重复。会议间里烟雾缭绕,灯光晦暗,映着一张张疲惫又亢奋的脸,让刚刚离开学校踏入社会的我,初次经历了人生的严酷与阴晴无常。让我不解的是,这场审判的主角是缺席的,她甚至难有当面申辩的机会。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会议中,她被要求短暂地露面,以当面交待一些技术性细节。那是我最难熬的时刻,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她,就在几天前,她还是受人尊敬的前辈、师姐,而现在,她坐在一个暧昧不清的位置上,徒劳地面对着众人的轮番质疑。我想起初到协会时的面试场景,或许,我也应该留给她一个微笑,让她多少缓解一下紧张。但是我不能,现在,我坐在座位的另一侧,而且,我只是个列席的配角。
多年之后再回想与刘晓芳共事的日子,占据大面积的,不是我们的工作场景,竟是我们分坐在审判桌的两侧,中间隔着巨大的尴尬。这让我每次想起她时,心里总多一份愧疚。
这之后,刘晓芳离开了乐群,离开了上海,去了南方。这个来自北方的女孩,在命运的一再驱使下,不停地南飞,不知道何处才是栖息的地方。她走后的很长时间里,社工界仍在谈论她,直到今天,外地社工同行来上海交流,正题之外,总有人向我提及刘晓芳,打探她最新的下落,感叹她当年的境遇。也有一些人,至今仍津津乐道于她的八卦,说:如果她房子不卖就好了,放到现在,得多赚多少钱?
好在时间总是公正的,如果你愿意等,总能等到一个真相。2007年,浦东社工面貌一新,民间组织的外部大环境和内部小环境跟前几年也不可同日而语,乐群在阵痛之后也逐渐走上正轨,但环顾左右,却再难找到一个像样的当家人。那时的刘晓芳已经到了汕头,供职于李嘉诚基金会,仍奋战在社工和公益的第一线。国难思良将,我们又想到了她。想当年,乔布斯也曾被他一手创办的苹果踢出去,但多年以后他王者归来,成就了苹果和他本人的一段传奇。于是,我们兴冲冲向刘晓芳发出了邀请,请她回到浦东,重新执掌乐群。她在审慎地考虑后,回绝了。
我能理解她的决定。浦东是她的伤心地,那一段往事不会轻易过去。而且,浦东真能开出更好的条件吗?我看未必。相比较下,李嘉诚要大方得多。
2009年,浦东社工协会十周年庆,我们有意请当年第一批社工重聚浦东,在一个分论坛上,中青院那一代社工齐齐上台,刘晓芳坐中间,左右全是处级干部。台上的晓芳,语速依然快,而她左右的同学们,这些处级干部们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慢。众目睽睽之下,选择社工、坚持社工的后果,一目了然。
当年,才华横溢的音乐天才西德·巴勒特被他一手缔造的平克·弗洛伊德乐队遗弃,多年后,乐队唱起了那首让人动容的挽歌:Wish You Were Here,如果你在,该有多好。我想,这也许只是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的一厢情愿的心意,也包含一份歉意。换一个角度看,如果你不在,你一样很好。我相信离开浦东后,刘晓芳应该有更精彩的人生,我期待与她相遇,听她讲述后来的故事,并且告诉她:尽管你早已离开浦东,浦东社工的历史也将越写越长,但这故事开篇的主角中,永远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