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韩文公庙碑^[1]

苏轼

按语：这篇文章是宋元祐七年（1092）苏轼受潮州知州王涤所请为重修的韩愈庙所撰的碑文，他在文中对韩愈作了最高的评价：“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既有公允之处，也有时代的局限与溢美之词。今天看来，韩愈的主要历史功绩是倡导了古文运动。文章一开头便气势不凡，据说作者修改了几十遍才定下开头两句。后面各段就韩愈的道德、文章、遭遇、影响展开议论，联想丰富，词采华美，曲折变化，挥洒自如。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2]，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3]，傅说为列星^[4]，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5]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6]，良、平失其智^[7]，贲、育失其勇^[8]，仪、秦失其辨^[9]。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10]，异端并起^[11]。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12]。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13]，天下靡然从公^[14]，复归于正^[15]，盖三百年于此矣^[16]。文起八代之衰^[17]，而道济天下之溺^[18]；忠犯人主之怒^[19]，而勇夺三军之帅^[20]。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21]；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22]，能开衡山之云^[23]，而不能回宪宗之惑^[24]；能驯鳄鱼之暴^[25]，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26]；能信于南海之民^[27]，庙食百世^[28]，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29]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30]，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31]，不果。元祐五年^[32]，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33]，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34]，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35]。没而有知^[36]，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37]！”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38]，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元年^[39]，诏拜公昌黎伯^[40]，故榜曰^[41]“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42]，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43]，手抉云汉分天章^[44]，天孙为织云锦裳^[45]。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46]。西游咸池略扶桑^[47]，草木衣被昭回光^[48]。追逐李、杜参翱翔^[49]，汗流籍、湜走且僵^[50]，灭没倒影不能望^[51]。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52]。祝融先驱海若藏^[53]，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54]，讴吟下招遣巫阳^[55]。犦牲鸡卜羞我觞^[56]，於粲荔丹与蕉黄^[57]。公不少留我涕滂^[58]，翩然被发下大荒^[59]。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省眉山市）人。苏轼生性放达，为人率真，深得道家风范。好交友，好美食，创造许多饮食精品，好品茗，亦雅好游山林。晚年因新党执政被贬广东惠州。苏轼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等传世。

[1] 韩文公即韩愈。文公，韩愈死后的谥号。

[2] 参天地之化：《礼记·中庸》：“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宋朱熹注：“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矣。”

[3] 申、吕自岳降：申、吕，指周宣王时的申伯和吕侯（亦称甫侯），伯夷的后代。相传他们是山岳之神降生的。这句话用来说明“其生也有自来”。

[4] 傅说为列星：傅说，商王武丁的宰相。相传他死后飞升上天，和众星并列。这句话用来说明“其逝也有所为”。

[5]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见《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盛大刚直的正气。

[6] 晋、楚：战国时，晋占有现在山西和河北、河南、陕西的一部分，楚占有现在湖南、湖北、安徽、江苏、浙江一带，一度是两个最富强的国家。《孟子·公孙丑下》：“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

[7] 良、平：张良和陈平，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功臣，都以足智多谋著称。

[8] 贲、育：孟贲和夏育，古代著名的勇士。

[9] 仪、秦：张仪和苏秦，战国时两个游说列国的纵横家。

[10] 道：指儒家的学说思想，即所谓道统。

[11] 异端：儒家把道家、墨家等不同的学派斥为异端。这里指汉、魏以来长期兴盛的佛教与道教。

[12] 房、杜：房玄龄和杜如晦，唐太宗时的贤相。姚、宋：姚崇和宋璟，唐玄宗前期的名相。

[13] 麾：指挥，此处指匡正文道。

[14] 靡然：一边倒的样子。

[15] 正：儒家的正道。

[16] 盖三百年于此：从韩愈倡导古文到苏轼时期将近三百年。

[17] 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

[18] 道济天下之溺：指韩愈提倡儒家之道，把天下人从沉溺佛、老等异端的困境中拯救出来。济：拯救。

[19] 忠犯人主之怒：唐宪宗派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宫，韩愈上表进谏，言辞激切，触怒宪宗，几乎被处死。幸大臣裴度、崔群等营救，才贬为潮州刺史。

[20] 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李恒）时，镇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县）叛乱，杀节度使田弘正，另立王廷凑，韩愈奉命前去宣抚。大臣们都替他担心，认为有被杀的危险，但他只用一次谈话便说服了作乱的将士，回京后穆宗大为高兴。

[21] 豚：小猪。豚鱼：泛指小动物。

[22] 精诚：真心诚意。

[23] 能开衡山之云：据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说：他路过南岳衡山，正逢秋雨，天阴无风，他诚心祷告，马上云开雨止，天气晴朗。

[24] 不能回宪宗之惑：指韩愈谏迎佛骨，唐宪宗不听一事。

[25] 能驯鳄鱼之暴：韩愈任潮州刺史时，听说鳄鱼危害百姓，便作《祭鳄鱼文》，命令鳄鱼迁走。据说后来鳄鱼果然向西迁徙六十里。

[26] 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韩愈贬潮州后，上表谢罪。宪宗看后，颇为后悔，想叫他官复原职，但遭到宰相皇甫镈的中伤阻止，就改韩愈为袁州刺史。唐穆宗时，宰相李逢吉曾弹劾韩愈，使皇帝罢去韩愈御史大夫职务，降为兵部侍郎。

[27] 南海：潮州临南海，所以借南海指潮州。

[28] 庙食：接受后世的立庙祭祀。

[29] “君子学道则爱人”以下二句：表现了孔子提倡礼乐教化的政治目的。语见《论语·阳货》。君子，指士大夫。小人，指老百姓。

[30] 刺史公堂：州官办公的厅堂。

[31] 太守：唐时的刺史，相当汉的太守。这里沿用旧名。

[32] 元祐：宋哲宗（赵煦）的年号。

[33] 朝散郎：文官名，官阶为从七品。王涤：生平不详。

[34] 卜地：选择地址。

[35] 不能一岁：没有一年。韩愈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正月贬潮州刺史，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在潮州不到一年。

[36] 没：通“殁”，死亡。

[37] 审：明白。

[38] 焄蒿凄怆：祭祀时焚香生烟以引起悲伤的情感。焄，指祭物的香气。蒿，香气蒸发上升的样子。

[39] 元丰元年：据《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五，应为“元丰七年”。元丰为宋神宗（赵顼）的年号。

[40] 昌黎伯：韩愈的远祖籍在昌黎（今属河北省），因而封为昌黎伯。

[41] 榜：木匾。

[42] 遗：送给。

[43] 公昔骑龙白云乡：这句的用意是说韩愈原是天上的仙人。白云乡，仙乡。

[44] 手抉：用手挑取。云汉：天河。天章：文采。

[45] 天孙：星名，即织女星。

[46] 秕糠：本指米的皮屑，这里比喻邪说异端。

[47] 西游咸池略扶桑：咸池，神话中太阳沐浴的地方。略，到。扶桑，神话中日出的地方。

[48] 草木衣被昭回光：是说韩愈的道德文章辉映一代，如同日月光照大地，泽及草木一样。衣被，加惠的意思。草木衣被，即衣被草木。

[49] 李、杜：李白和杜甫。

[50] 籍、湜：张籍和皇甫湜，唐代文学家，韩愈同时代人。汗流、走且僵：都是形容追赶不上。

[51] 灭没倒影不能望：形容张籍、皇甫湜像倒影一样容易灭没，不能仰望韩愈日月般的光辉。

[52] 九嶷：山名，又名苍梧，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境内。英、皇：女英、娥皇，尧帝的两个女儿，同嫁舜帝为妃。《史记·五帝本纪》载，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这时，娥皇、女英赶到南方，也死于江、湘之间。

[53] 祝融：传说的火神。海若：海神。

[54] 钧天：天的中央。帝：天帝。

[55] 讴吟：唱歌。巫阳：神巫名。

[56] 犦牲鸡卜羞我觞：犦牲，用牦牛做祭品。鸡卜，用鸡骨占卜。羞我觞，进酒。

[57] 荔丹：红色的荔枝。蕉黄：黄色的香蕉。以上两句指庙中的祭品。

[58] 涕滂：泪流得很多，形容非常悲痛。

[59] 翩然被发下大荒：祈望韩愈快快降临人世享受祭祀。被，同“披”。大荒，即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