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里斯·谢赫的青年时代 1920—1945
埃里克·侯麦,原名莫里斯·亨利·约瑟夫·谢赫(Maurice Henri Joseph Schérer),1920年3月21日出生于图勒[1]。其父亲家族来自阿尔萨斯,家族的主要分支过去居住在莫尔塞姆以西20公里处的斯蒂,位于孚日山脉脚下,上莱茵省的丘陵地带。自19世纪中叶以来,当地男性多从事手工业,经营葡萄酒生意或从事兵工业。往前追溯,历史更悠久的传统行业是马蹄铁匠,例如莫里斯·谢赫的祖辈。家族的次要分支居住在洛林地区,分布在摩泽尔省的萨兰堡和拉夫里姆博尔之间。1870年法国战败,阿尔萨斯—洛林并入德意志帝国,谢赫家族中为数不少的爱国天主教徒移居法国境内。莫里斯的祖父劳伦·谢赫(Laurent Schérer)是一名兵工匠人,在位于苏亚克区的国家兵工厂找到工作,从此定居图勒。他的妻子安托瓦内特·维埃勒(Antoinette Vialle)是一名洗衣女工,出身于土生土长的图勒家庭。德西雷·安托万·路易(Désiré Antoine Louis)是劳伦·谢赫的独子,生于1877年,1914年复员后在市政府做办公室主任,一直是家中主要经济来源。1919年母亲去世后,德西雷与让娜·玛丽·蒙扎(Jeanne Marie Monzat)相识并结婚。让娜比他小九岁,是科雷兹一户人家的小女儿,她有三个姐姐,祖父在圣默克桑有一座农场。让娜的父亲1850年生于图勒,在财政部担任公证员,他们与谢赫家住在同一条街。
图勒生活
婚后不久,两人买下一座老房子。房子地势很高,俯瞰科雷兹河岸,典型的17世纪末风格。两个儿子就在那里出生,莫里斯生于1920年,雷内则是1922年。这是个中产阶级家庭,相比于出身普通的父母一代(父亲来自手工业家庭,母亲来自农业家庭),谢赫夫妇的社会地位有所提升。及至长子莫里斯出世,德西雷·谢赫已年近四十五,身体孱弱,性格多虑易躁。他在政府做普通文职,担任手工业及商业局负责人,因此妻子无需工作,可以全心抚养两个儿子。“我们家算不上富有的资产阶级”,雷内·谢赫(René Schérer)说:“不过我们有点家财,有栋房子,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最关键的是非常传统。这个家庭没有复杂历史,也未被卷入历史漩涡。”[2]谢赫家的传统结合了天主教的行为规范和清教的道德影响。图勒的政治风气一贯温和偏左,对激进社会主义的支持延续到1940年代。生活在此的谢赫一家倾向于保守主义,但从没有极端倾向。他们的观点有正统主义的印迹,尤其在政治和宗教方面。在家庭文化方面,他们受日耳曼文化影响,然而有1870年遭受占领的耻辱记忆在先,理性层面上反对德意志帝国,这种抵制态度及至30年代恐怖政权上台后又转移到希特勒身上。尽管如此,父亲德西雷还是因为姓氏当中的辅音而受到流言攻击(译注:谢赫姓氏Schérer含有sch,该辅音常见于德语名)。人们控诉谢赫是“普鲁士”,甚至称他是潜入省政府的“内鬼”。这在昂热·拉瓦尔(Angèle Laval)的笔下曾有记载,她是图勒有名的告密者,1920年代写过一大批匿名信。亨利—乔治·克鲁佐(Henri-Georges Clouzot)后来以此为原型拍摄了影片《乌鸦》。
谢赫夫妇十分关心两个孩子的未来,为他们的教育倾注了很大精力。蒙扎家的三位姨妈(让娜的姐姐们)个性很强,她们都是私立学校的教师,大姐和二姐在圣玛丽—贞德小学教授法语,三姐在赛维涅小学任教。“马蒂尔德姨妈”年纪最长,她是地区协会负责人,又负责《回声报》的专栏,在当地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年纪最小的姨妈有三个女儿,雷吉娜、热纳维耶芙和伊利亚纳。三姐妹和谢赫兄弟关系十分亲密,既是表亲,又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玩伴。
这个小家族的成员都住在巴里埃尔街95号。这条坡度很陡的小巷位于教堂前面,他们的房子背靠山丘,共有六层,门面较窄,外墙刷成白色,两侧各有一座风格与之相同的房子。两位单身的姨妈住最上面两层。底层的门面是一间鞋铺,从店面往上数,底边两层住的是谢赫一家四口。中间那层,也就是四楼,打开门就是屋后的小花园。园子分为三个不同高度的圆形平台,覆满绿植。院墙之外,一条小径往市镇高处延伸,再走一会儿便到莫里斯和雷内就读的埃德蒙·佩里耶中学。莫里斯于1940年代初写下一段文字,描述这条上学的路“不经由埃斯基罗尔桥也能越过科雷兹河,爬上对面同样陡峭的坡地……[3]”大房子里面逐渐堆满两个男孩的玩具和物件。他们共用一间卧室,把屋顶阁楼变成玩耍场地。无人照料的花园杂草丛生,也是兄弟俩共同度过青少年时期的重要场所,很早便激发了他们对自然的兴趣。往房屋前面望去,脚下是科雷兹河,对面山岭上树木茂密,森林一直延伸向远方。埃里克·侯麦后来回忆道:“小时候,我家紧挨着河,岸边有个码头,旁边有块地,过去是耶稣会社区[……],我们称为‘废墟’。住在周边的小孩经常去这片‘废墟’玩耍,尤其是‘混小子们’。因为在这座市镇上,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存在微妙的差别:虽然他们的房屋挨在一起,但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能分辨出来。我知道资产阶级家里地板是打蜡的,用餐在餐厅;工人阶级家里地板不打蜡,而且就在厨房吃饭(因为没有餐厅)[4]……”
莫里斯和雷内首先是图勒人,兄弟俩对这座“七丘之城”感情很深。图勒是科雷兹的省会,“一战”后居民数量为四万人,并无特别魅力,也算不上非常美丽。这是个宁静的小城,以工业和手工业为主,生产花边、军械、Maugein品牌手风琴,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它威严的省级行政功能,以及驻守在此的第100步兵军团。这样一个地方,在旅游折页里至多三四行就能概括。“图勒老城建在山岭边,沿着狭窄蜿蜒的科雷兹河谷延绵三公里,老城中心冒出圣母院漂亮的石质钟楼。[5]”图勒拥有一支非常优秀的橄榄球队,过去一直是当地人的骄傲,被称为“蓝白衫”。后来不敌邻城布里夫拉盖亚尔德的“黑白杉”球队,地位也因此被后者取代。
莫里斯·谢赫对图勒人的身份很有认同感,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他加入当地篮球俱乐部,即图勒—科雷兹体育协会。迈入晚年以后,埃里克·侯麦的研究兴趣涉及科学杂志,9世纪末期教堂文献、考古文献,以及地方志等,并且成为科雷兹文学科学艺术协会的成员。这是因为他要写两篇知识量很大的文章,一篇关于图勒名称的词源,另一篇关于图勒地区复杂的水文地貌(图勒素有“水源女神”的美称)。透过这些文章,我们能感受到侯麦对自己城市的喜爱与了解,而且他的了解是用双脚丈量出来的,而非停留在纸上,因为他经常在周边区域散步。“图勒地区位于怡人的高原地带,属于准平原地貌,行路较为轻松。这里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牧草丰盛。若干河谷像是在大地上打开槽口,分别是科雷兹、蒙塔纳、塞罗纳和索兰—圣伯纳。这些河谷中杳无人烟,唯有图勒例外。地质断层沿途的市镇,例如科雷兹、巴勒迪克、奥巴齐内等,一律建在高处,不愿往河谷底下去。图勒是其所处海拔水平的唯一居民点。”[6]侯麦对图勒的感情出于他“丈量大地的脚步”,他很早就培养出一项爱好,且常年保持,那就是沿着相同路线一次次去散步,穿过山路陡峭的茂密树林,走到蒙塔纳河上的吉梅尔瀑布,再到修道士运河,这条美丽的引水道毗邻奥巴齐内镇,从12世纪的罗马修道院旁边流过。侯麦提出过图勒地名的另一种词源解释:Tulle源自利穆赞方言中的tuel一词,其意义相当于英文的hole,即河底、凹陷。图勒地区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Tulle这个地名来自tutelle(监督、保护)。但侯麦提出另一种假想,图勒之所以得到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座小城位于河谷凹槽底部,是通往河道的必经之路。侯麦能够对过往历史以及既成的词源说法进行重新思考,这得归功于他用脚步丈量这片土地的经历。
早年热爱的戏剧舞台
谢赫兄弟俩在赛维涅学校就读学前班和小学。那是一所女子学校,但他们的姨妈在那里任教,因此得以推荐入学。两人均成绩优异,顺利升学到埃德蒙—佩里耶中学。该校有一千名学生,位于城市高处,建筑从14世纪末保留下来,还有一个花园。莫里斯是尖子生,样样功课都好,他对语言很有天赋,醉心于拉丁文和古希腊文,把法文翻译成这两种古代语言是他的强项。他不仅喜爱文学,数学也同样优秀。1937年7月,17岁的莫里斯以平均分17的优异成绩通过高中毕业会考,获得哲学和数学双学位。雷内更加厉害,他比莫里斯少用一年时间完成高中阶段学习,于1938年通过毕业会考,成绩还高出他一分。谢赫夫妇十分看重教育,他们的朋友当中就有不少教师,因此谢赫家向来都有尊师重道的传统。
兄弟俩不但学业出色,还远比同龄的孩子受到更多的文化熏陶。家里阅读氛围良好,客厅和父亲书房都设书柜,书在他们的生活中触手可及。父亲偏爱左拉、莫泊桑、多热莱斯,也爱读《费加罗报》,经常将文学专栏仔细剪下来收藏。两个孩子爱读儒勒·凡尔纳和塞居尔伯爵夫人的作品,许多段落熟记于心。家里餐厅有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柜,里面摆满了内尔逊丛书的作品,统一是白封面、绿书脊,包括克洛岱尔、于勒·桑多、维尼、雨果、皮埃尔·洛蒂、吉普林、艾克曼—夏特良等。在当年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看来,还有什么能比“与心爱的女人一起读书”[7]更让人“幸福不已”的事?多年后,侯麦和自己电影的女演员交谈时,也曾表达过这一想法。
音乐也是侯麦一生的爱好。当时家里四楼有一架钢琴,有位姨妈是出色的钢琴家,正好成为莫里斯的音乐启蒙老师。虽然小时候学了钢琴,但侯麦回忆童年时澄清说:“我只学会一点皮毛,而且非常费力,连入门教程都没学完。我直到20岁还不会两手同时弹![……]另外我听力也不是很好。不过,我还是很喜欢音乐,想了解音乐的创作。”[8]
还有一点,莫里斯和雷内对于素描与绘画同样天赋异禀。“他画人物肖像很拿手”,雷内说,“那时候他的水彩、油画技艺都比我高”。[9]图勒的房子里现如今还有很多画作,大部分是雷内假期在花园所画。侯麦表示,自己“最早接触绘画是在学校课本里,纸页上印有一些名作的黑白版本。[……]我很欣赏拉斐尔和伦勃朗,喜欢用水彩临摹他们的画作。我会用方格法在比较大的纸上画,这样画出来的效果更接近原作。”[10]
不过,莫里斯最大的兴趣毫无疑问是戏剧。一方面,市立剧院接待芭蕾舞团巡演时,他和雷内经常前去观看。图勒剧院独具特色,木雕的大门、鲜艳的颜色、摩尔族的建筑风格。在这里,外省居民也可以欣赏到来自巴黎的剧目。另一方面,莫里斯很早便开始尝试戏剧表演。在埃德蒙—佩里耶中学拉丁文老师马尔高(Margaux)先生的帮助下,他翻译、改编、导演了维吉尔的《牧歌》第一篇,并与几名同学一起出演。莫里斯饰演的是梅里贝,他身着图尼克长袍,已经具有“牧人神态”[11]。之后他又推出乔治·贝尔纳·肖(George Bernard Shaw)的《卖花女》,并在戏中与弟弟一起叼烟斗,雷内的第一句台词是:“我们需要两个房间……”接下来是歌德的《威廉·迈斯特》,他在德语老师协助下翻译并改编出剧本。莫里斯每到期末时推出这些戏剧,演出往往收获热烈反响。他在舞台上高声朗诵出拉辛、莫里哀、高乃依的整段对白时,所有人都感到佩服,这些文段他全部倒背如流。他还曾和几位表姐妹共同完成《巴特兰闹剧》,原作以中世纪语言写就,遵循八音节诗行的规范。莫里斯亲自翻译成现代法语,并对内容进行改编。他当时14岁,设计出几套戏服和一些布景,事实证明他的“导演水平很高”[12](雷内语),关键在于他对过去那个时代的感知。这份感知对谢赫兄弟极其自然,因为家里楼梯道旁的挂毯就描绘了中世纪骑士故事。莫里斯在自家阁楼里演出过的所有戏剧当中,最精彩的一出当属1935年完成的《克拉克男爵的侄子》,改编自皮埃尔·亨利·卡米(Pierre Henri Cami)的同名小说,该书1927年收入阿歇特出版社推出的“白色小书柜”系列丛书。莫里斯准备这些戏剧时相当严肃认真,每部戏都孜孜不倦地反复排练,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态度坚定地给出指导意见。那时的莫里斯就是一位有个性的导演,他很喜欢自己创造出的小小戏剧世界。
如果说哪一门艺术对当时这位少年基本没有产生过影响,那就是电影。他的父母对电影并无好感,城里屈指可数的几家放映厅生意也不好。侯麦后来回忆童年看过的电影,只能想起来三部。“我很晚才接触电影。小时候父母从来不带我去影院,回想人生中头一回看电影的经历,还是在图勒广场遇到有人在播无声短片,用的还是手摇放映机!虚构类影片也有,在我十岁那年,默片的辉煌时代已经走到尽头,我们全家一块儿去看了拉蒙·诺瓦罗(Ramón Novarro)主演的《宾虚》,我感觉拍得还行。不久后我们观看了有声电影《雏鹰》,因为我父母很喜欢埃德蒙·罗斯丹。我还和父亲一起看过《塔拉斯孔城的达达兰》,但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记得读高二时曾有这样一道作文题:你更喜欢戏剧还是电影?我的回答当然是戏剧”[13]。
战争年代的青年学生
1937年9月开学时,莫里斯·谢赫作为外省尖子生被巴黎的亨利四世中学录取,就读于高等师范学校文科预备班。他寄宿在学校,父母不太放心,一心希望校方能严格管理。这个外省学生相当勤奋,生活几乎完全围绕课堂和复习展开。他在拉丁文和希腊语上付出了超出别人的努力,德语科目也很用功。班上学生都是文科生中的佼佼者,老师们要求很高,莫里斯在班里算不得上游,勉强处于中游水平。尽管学习任务紧张,他仍抽空了解巴黎这座城市以及这里的拉丁区。侯麦自己描述过这段发现之旅,从那之后他一直都是巴黎五区的忠实拥趸。他写道:“拉丁区的居民们,对你们来说,我是一个普通的邻居,不知名姓的路人,不知疲倦地穿过一条条老街,愈加挖掘出它们的韵味,因为我爱的是古老的巴黎,而这些老街满足了我这份深沉的爱。我对城市地图很敏感,因为在那上面不仅看到建筑本身,更有城市的灵魂和过去,我似乎嗅得到山间的香气。五区的路径依然弯弯绕绕,在巴黎城中我唯独依恋此地。我喜欢在城市里步行,而且从不认为人们每天回家都应该走同一条路线。我对这片街区的喜爱从未改变,尽管换过几次住处,但始终留在这一带。虽然有旅游业的掺和,但这里一直存留着大学生活的气息,保持着和谐的氛围。[……]当年我来这儿求学,在亨利四世中学高手如云的高师预备班念书,直到今天我对它仍然很有感情。我还在这里拍过一部电影,《狮子星座》的故事发生地就在圣母院附近,以及穆浮达街。”[14]侯麦的确对这个大学生活动聚集地区有很深感情,他一生都是亨利四世校友会成员。1990年10月20日,向来不愿出现在公众视野的侯麦,特意前来出席了该校校友活动,那一年他70岁。
在巴黎的这段时间,侯麦还有另一项收获:伟大的文学作品,因为高师预备班的学生在寝室里有互相传阅书籍的习惯。“在亨利四世中学时,我开始阅读那些称得上‘伟大’的作品。”他在一次访谈中回忆道:“当时我是个毛头新生,有个比我大的学生给我一本《追忆似水年华》卷一,我被普鲁斯特的文字深深吸引了。他后来又给我一本《帕尔马修道院》,我觉得有些艰涩。后来我又读了《红与黑》,感觉还简单点。关于巴尔扎克,我在那之前只读过一些选段,但没有读过完整小说。于是我去学校图书馆找到他的作品,按顺序一部部、一册册都读了。我还记得读过不少歌德的原著。”[15]侯麦在巴黎还对音乐欣赏有了初步的了解,虽说在图勒时他就已经跟姨妈学过一点钢琴。“我对音乐的发现大约从19岁开始,那时我在亨利四世,同学当中有一些比较精通音乐。”[16]学生之间会互相借音乐光盘,也会传阅乐谱,以及关于莫扎特、巴赫、贝多芬的书籍。
不过,预备班的重头戏是哲学课。谢赫对原本不太感兴趣的哲学一下子着了迷,他读了哲学家、教育家阿兰(Alain)的文章,对他评价甚高。“我念预备班那时候,正是存在主义兴起的初期。海德格尔的书刚刚被翻译成法文,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对我影响最大的当属存在主义者、形而上学家路易·拉维尔(Louis Lavelle),他的《自我意识》我一直保存。除他之外,当然还有阿兰,他的观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因为我的老师米歇尔·亚历山大(Michel Alexandre)是他的学生。阿兰有一本书我觉得棒极了,即《我的思想史》(Histoire de mes pensées)。还有《观念》(Idées)这本书,我读了不知多少遍:柏拉图、笛卡尔、黑格尔、奥古斯特·孔德……我自认为一直是受阿兰影响的笛卡尔主义者。即便在将来也没有多大改变。”[17]
在电影爱好这方面,莫里斯是个不折不扣的新人,他会去“乌尔苏拉工作室”看电影,这个著名的放映厅离卢森堡公园不远。“我在那里见识到了后来人们所说的‘作者电影’,例如雷内·克莱尔(René Claire)的作品。帕布斯特的《三分钱歌剧》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18]拉丁区还有另外几家放映厅,除了克鲁尼和慈恩谷,还有1938年4月刚开的香坡电影院。莫里斯在这些地方观看了雷诺阿(Renoir)的影片,也很喜欢马塞尔·卡尔内(Marcel Carné)的《雾港》;他还看过一些美国片,大多提不起兴趣,不过他说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的《纽约—迈阿密》是他“喜欢的第一部好莱坞喜剧片”[19]。
对莫里斯·谢赫来说,预备班这两年经历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不管是学业方面,还是对巴黎、对艺术的深入了解。然而预备班念完之后,他却两度落榜:谢赫通过了1939年巴黎高师入学考试,同年7月口试未能通过;次年受战争影响,他参加了春季选拔考试,但11月29日才收到通知——他再次落选。
1940年5月初,刚参加完笔试的谢赫立即被征召入伍,此时法国军队抱着坚定的决心等待敌军已有一年。没想到德国发动闪电战,年轻士兵谢赫还没来得及参战,法国已经迅速战败。谢赫立即复员,焦虑不安的父母终于长舒一口气。当时他人在瓦伦斯兵营,1940年6月9日,他刚到这里加入炮兵营。6月10日,他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我在等。但不知道在等什么。接下来估计会有很多空闲时间,但是空间太小。我周围有几个伙伴报考了巴黎综合工科学校,但还没能参加入学口试。”[20]1940年6月到1941年1月之间,谢赫和父母频繁通信,留下将近50封长短不一的书信。战争发生在法国另一端,却迅速牵连到这个学生的命运。通过这些信件,我们可以追寻他在战争局势下身不由己的足迹。[21]
6月11日,他写道:“跟你们讲些小事吧。话说回来,这边尽是琐碎,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反正不像我预料的那样。由于终日无所事事,我刚开始还担心会烦闷。不过幸好我带了些书,够我读一阵子的。前段时间我并没有学习(复习备考),但现在看来,这边比我想象的轻松。周围嘈杂声很大也很乱,反而不构成打扰。我们必须找点事干,因为听说两个礼拜之内都不许出军营。总之我不太无聊。这边的伙伴都很和善。食物虽然不多,但是很好吃。有点像亨利四世中学的饭菜,不过量少些,选择余地也小些。每一餐都在外面吃,这样露天吃东西很像史诗里面的场景,或者说很有田园牧歌的情调。我会尽量学点德文和历史,虽然课本非常少。”[22]莫里斯·谢赫在信中没有关心风雨飘摇的法国,因为他并不知道,政府6月10日已退至波尔多,巴黎迅速被德军占领,数百万法国人踏上流亡之路,参议院的投票结果即将把权力都交给贝当元帅。谢赫在瓦伦斯的军营里更挂念他的高师入学考试,他必须利用有限条件尽力准备口试,尽管他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参加口试的资格,甚至不知道口试能不能顺利举行。6月22日,休战协议在雷通德签署,法国战败,谢赫复员,但他此时还在部队,和他相同情况的人形成了“青年组”。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部队和其他一些裁员部队都在挨个军营审查复员士兵,通过之后才能让他们正式复员。这个审查过程由法国警方进行,同时也受德方监管。
就这样,23日到27日之间,莫里斯·谢赫和瓦伦斯军营的同伴们被送上火车,转移到佩皮尼昂往北20公里的勒巴尔卡雷军营。这里在西班牙共和国时期是个集中营。他们在那儿待了三个星期,这段时间里最让莫里斯翘首以盼的是家里寄来的东西,包括书籍(他想读蒙田、克洛岱尔、里尔克、查尔斯·摩根等人的书),以及用来买巧克力、蛋糕和水果的钱。手里有一册高中毕业班历史课本,作者是马雷和艾萨克,他用这本书学得很用功。此外他还经常运动:踢足球,沙滩体操,每天在海里游泳。三个星期结束后,他和其他人一起徒步大约20公里来到博姆帕斯。一帮年轻人7月15日在山坡上的农庄安顿下来,周围都是葡萄园。那里的生活宁静舒适,夏日阳光下,一片加泰罗尼亚自然风光。他在7月18日的信中写道:“我们在这里过得随心所欲,可以整日在乡村散步,吃着农民送给我们的桃子。”[23]和一帮刚复员的年轻人待在一块儿,又没有足够的书籍和课本,在这种情形下确实很难准备入学口试。
谢赫就地取材,找些工具开始作画,还将几幅风景素描寄给父母看。再去佩皮尼昂闲逛时,他很开心地买到几本关于毕加索和马蒂斯的画册。对谢赫来说,这次对现代绘画的初探具有重要的意义。“我接触现代绘画之初,其实是通过复制画。那是在法国北方的某个城市,巴黎人为了躲避德国军队纷纷逃到这里。[……]人们或许觉得,在这种时候,除了时局,不会有人关心别的东西!但我恰好经过一家书店,那里陈列着让·科克托(Jean Cocteau)的一幅画,我觉得挺有意思。[……]此外我还看到一本画册,是一个我知道的画家。[……]此人便是梵高,我高兴得不得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另一个外省城市逛书店,发现了毕加索的画册,由让·卡苏作序。其中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毕加索创造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表现手法。我后来为希区柯克写书时也使用了这个表述。[……]我还看到马蒂斯一些最新作品的复制品,同样感觉不同凡响。”[24]
1940年8月中旬,复员士兵们再次启程,来到蒙路易军营,这里海拔更高,今后他们要习惯走这里的路。“现在的日子是:半天抡铁镐,半天做锻炼,还有军事训练(不持武器)。好像怕我们闲得慌似的,一定要给我们找事做。身在这个组,倒越来越像是苦力营。”[25]谢赫在9月13日的信中如此抱怨。他现在既没空读书,也没空作画。月底,谢赫所在的小组穿过朗格多克,来到洛代沃附近的埃罗,乡村寸草不生,遍地石块。他在那里待的时间最久,足有四个月,土方作业任务挤占了读书和复习的时间。他11月11日写道:“不用给我寄厚厚的拉辛作品集,那本大部头又占地方,内容也并不完整。最好把‘小拉鲁斯’系列的《费德罗》和《贝蕾妮丝》寄给我。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地方我是没法集中精神好好学习的。白天的劳动耗费了我太多精力。我偶尔抽空学点拉丁文,但很显然没有效果,毕竟我还没有生疏到那样的地步。我的拉丁文要想进一步提高,仅靠碎片化的时间是不行的!”[26]
11月29日,当他得知自己在高师考试中落选(这已是第二次失利),谢赫思考:“我在想,要不要考第三次。”[27]他这时要考虑去哪里继续学习:回到德占巴黎?去克莱蒙费朗投奔父母(1939年父亲退休后,父母搬去了那里)?和雷内一起去里昂帕克中学念高师预备班(这是雷内第一年念预备班,但如果莫里斯继续,他就是第三年了)?1941年1月31日,埃罗下雪,莫里斯·谢赫结束兵役,和亨利·库莱(Henri Coulet)一起离开24号青年组。他们俩在亨利四世中学曾是同窗,库莱即将就读巴黎高师,日后成为高校学者,是旧制度时期小说的专家。他们经过长时间的曲折行程,第二天到达克莱蒙费朗,谢赫的父母和弟弟来到火车站迎接他们。
德西雷和安托瓦内特夫妇俩住在一间阴暗的公寓,地址是德尔宗将军街20号,位于老城区。他们的长子后来喜欢上这座城市:庄重严峻的氛围,黑色调,火山岩,以及周围的山岭,这一切对他很有吸引力。三十年后,侯麦回到中央高原的这座省城,拍摄了《慕德家一夜》,足见他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和感情。兄弟俩选择住在焦德广场旁边,在拉谟街的一座小房子里继续他们的学业。雷内在市立高中就读高师预备班,莫里斯在大学古典文学专业修读学士学位,他在大学结识了几位来自斯特拉斯堡的老师。其中就有年纪轻轻的哲学家皮埃尔·布唐(Pierre Boutang),他信奉保皇主义,当时狂热支持贝当元帅。此人才华横溢,文艺品位不俗,笔锋犀利,他的形而上学思想深深影响了莫里斯。这段时间,音乐在莫里斯的生活中也占据重要地位。侯麦后来讲述道:“我在克莱蒙费朗租了间公寓,里面有一台收音机,我用它来收听音乐课程。每天早晨我都会收听让·维托尔德主持的《音乐大师》。[……]此外还有乐评人埃米尔·维耶尔莫或是作曲家罗朗—曼纽尔主持的音乐节目。”[28]这段时间里,莫里斯·谢赫的音乐修养逐渐深厚。
新学年到来之际,兄弟俩搬到里昂附近的维勒班,他们在那里合租了一间保姆房。弟弟在帕克中学准备巴黎高师的入学考试,哥哥报考了高中古典文学教师招聘会考,同时在安培中学出任学监。这份工作不仅带来一点收入,也为他提供住宿,还是带暖气的房间。谢赫兄弟这段时间生活得清贫又艰难,但促进了他们的学习思考,因为周围的知识分子圈子对他们影响很大。这些人大多是哲学家阿兰的学生:古希腊语言文化专家莫里斯·拉克鲁瓦(Maurice Lacroix),卢梭专家让·托马(Jean Thomas),拉丁文与拉丁文化专家马塞尔·比佐(Marcel Bizos),哲学家米歇尔·亚历山大及其妻子玛德琳,还有让·盖埃诺(Jean Guéhenno)。其中亚历山大和盖埃诺都是在亨利四世中学教过莫里斯的老师。当时,里昂可谓是法国抵抗运动的中心,谢赫兄弟还与一个倾向抵抗运动的政见少数派圈子往来。当中就包括《汇流》(Confluence)期刊团体,哲学家让—弗朗索瓦·何维勒(Jean-François Revel),历史学家玛德莲·勒贝留(Madeleine Rebérioux,她日后成为饶勒斯专家),素描画家让·帕尔达奇(Jean Paldacci)等等。1943年春天,经过一年的刻苦学习之后,雷内考入高师,莫里斯通过高中古典文学教师招聘会考的笔试环节,但又一次止步于口试环节:他与人交流时胆怯内向,因而口试总成为他的拦路虎。不过,他获得了中学古典文学教师任职资格。
1943年开学季,谢赫兄弟来到巴黎。21岁的雷内住在高师的学生公寓楼,位于乌尔姆街。23岁的莫里斯则找到一家旅店,位于维克多—库赞街4号的吕泰斯旅店(译注:吕泰斯即Lutèce,是巴黎的古称),此后的15年间他都住在这里,按月缴纳房租。女房东科尔迪耶小姐很有个性,对莫里斯颇为欣赏。他的房间窄小朴素,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和一个大衣柜。虽然条件简单,但他总算住回了心心念念的拉丁区。莫里斯经常去高师找雷内,兄弟俩在那里结交到(也可以说重逢了)一群让他们钦佩不已的高知分子:皮埃尔·布唐离开克莱蒙费朗,转而到高师任教;莫里斯·科拉维尔(Maurice Clavel),让—弗朗索瓦·何维勒,让—路易·博里(Jean-Louis Bory),让—杜桑德桑蒂(Jean-Toussaint Desanti)等人是和雷内同一届的高师新生,而且在亨利四世时就已认识莫里斯;他们还通过何维勒结识了马克·佐洛(Marc Zuorro),他是昂松—德—萨意高中的文学老师,某段时间里很受谢赫兄弟关注,何维勒向他俩介绍他时称其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情不凡的动乱分子,也是一名同性恋”[29]。
从物质方面来看,莫里斯的巴黎生活并不容易,每天都是省吃俭用,独自面对生活琐碎,忙忙碌碌。他没有什么娱乐,只看了几部法国电影,其中比较喜欢的是让·德拉努瓦(Jean Delannoy)的《永恒的回忆》,以及雅克·贝克(Jacques Becker)的《装饰》。此外就是和弟弟交换阅读,他们的知识分子小圈子里也会传阅书籍: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普鲁斯特、马尔罗、萨特、阿兰等。他还收听古典音乐或其他音乐电台。体育也是莫里斯长期坚持的活动,他定期跑步,练习跳高,尤其爱打篮球,这期间加入索邦大学文学院的篮球俱乐部,在蒙帕纳斯球场打球。至于餐厅、聚会、咖啡馆、剧院、音乐会,这些对他来说实在太贵,一律消费不起。这段时间住在保姆房的生活,没有一点轰轰烈烈、放浪不羁的成分,日子倒是由于紧巴而过得波澜不惊。这很像侯麦后来在几部电影里描绘的生活模式:《蒙梭的女面包师》《苏珊娜的故事》《当代女大学生》,以及《人约巴黎》和《双姝奇缘》里面的某些场景。这是一种勤奋刻苦的状态,介于穷困的学生生活和神秘的艺术家生活之间。他后来坦言:“年轻的我怀着质朴的心态开始了一段苦行,很像那些立体派画家,也像当时使用十二音体系的维也纳流派音乐家。在那之前我见过一些立体派作品的黑白复制品,不过对十二音体系完全没有耳闻。”[30]
“我和女学生交往很少,和男学生也是。”他坦言:“我见的人不多。当时我的生活平淡乏味,可以说是离群索居,仅以学业为重。”[31]不过这段时间,他确实有一位名叫奥黛特·塞纳多(Odette Sennedot)的女性朋友,雷内形容她“高挑美丽”[32]。从1943年到1950年代初期,她经常前往莫里斯住处与他交谈,或者一起喝个下午茶(莫里斯那时候已经养成了每天17点喝茶的习惯)。她在昂松—德—萨意高中学习期间曾是马克·佐洛的学生,莫里斯是在佐洛家吃饭时认识她的。战争刚结束,她成为法国航空公司的空姐,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职业。我们在一张1948年的照片里可以看到她:当时果尔达·梅厄即将访问纽约,以便为新成立的以色列国募集资金,照片上的塞纳多身着制服,正在协助梅厄登上飞往巴黎的飞机。她身材高挑,仪态优雅,发色棕黄,外形堪称完美,代表了法国女性特有的气质。年轻的莫里斯对她爱慕不已,但完全停留在精神层面上。从1943年开始直到战争结束,莫里斯给奥黛特·塞纳多写过许多长信,其中最流露出热切情感的,应该就是两人阅读并交流《伊丽莎白》的经历。这部小说当时正在创作过程中,它的灵感很大程度上就来源于这份无法实现的感情。[33]
奇怪的是,埃里克·侯麦回忆过往时,几乎没有提到战争和占领时期,而在他的作品里也没有这方面的印记。我们只好认为他虽然经历了战争年代,但对这段历史其实不愿过问,更不想被卷入其中。在里昂生活期间,莫里斯与法国抵抗运动组织走得比较近,来到巴黎之后,他又结识到一些倾向合作派的人士。但这些都没有对他产生很大影响,他似乎继承了父亲的保守路线:德西雷·谢赫是公务员,忠于政府机构,信奉天主教和保守主义;他来自阿尔萨斯地区,尽管受过德国文化的熏陶,但持有坚定的反德立场,是不折不扣的爱国人士。谢赫家对贝当派嗤之以鼻,然而也从未旗帜鲜明地支持戴高乐派。既不宣传抵抗运动,也不支持合作派。
然而,战争时期还是有几件事情给莫里斯造成了很大的震动,更坚定了他对战争的看法——战争是极端的表现,是纷争的产物,且毫无理性可言。从此,莫里斯更加不愿过问这个话题。1944年6月8日夜里,海茵茨·兰姆丁(Heinz Lammerding)将军率领党卫军帝国师折回北面,回到前一天刚被解放的图勒市。8日夜里到9日白天这段时间,德军凶残镇压市民:99人被绞首,141人被带走,其中有101人再也没能活着回来。莫里斯的父母此前不久刚住回图勒家中,目睹这出惨剧,在信中向莫里斯描述了这一切。几星期后,科雷兹市也发生了类似的“肃清”行动。这两起事件深深震动了莫里斯[34],他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暴力——身体上的,道德上的,政治上的,意识形态上的——所有这些暴力,以及它们产生的源头,对他来说都是过于沉重的话题。莫里斯之后也一直坚决反对暴力。
1944年,战争结束前的最后几周,莫里斯两度见证历史的野蛮一面,一次在巴黎市里,另一次在巴黎周边。相对于之前的事件,这两次经历没那么残酷,也没那么令人发指,但由于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依然在莫里斯·谢赫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记。6月中旬,他和雷内听信了特朗杜克·塔的消息(Tranh-Duc Taa,此人是哲学家,也是雷内的同学),一同骑车去莱桑德利找鸡蛋。半路经过盖拉德城堡时,他们无意闯入军事禁区,遭到德国巡逻队开枪扫射。德国士兵抓住他们,带到旁边的埃夫勒市,丢在维希政府的保安队办公室关押了一夜。由于诺曼底登陆事件刚发生不久,德军此时神经高度紧张,怀疑谢赫兄弟是法方间谍。[35]两个月之后,盟军到达巴黎,莫里斯不愿去想战争的事情,他只希望安安静静地完成手头的小说。“这本书在枪林弹雨中写就。”他回忆《伊丽莎白》写作过程时不无自嘲地说道,因为他完全没有把自己牵涉进战争时局,他的写作不涉及当下,哪怕这个“当下”是多么历史性的、令人振奋的时刻。“子弹从我窗外飞过。1944年8月巴黎解放,我那时住在拉丁区的一家旅店,我所在的街道紧邻苏夫洛街,那里发生了好几次枪战。那段时间我被困在房间里,也不敢朝窗外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写作《伊丽莎白》。与此同时,我扪心自问:‘当下的事件可以写吗?’我的回答是:‘不行,做不到,必须有退一步审视的距离。’我至今还是这样认为。”[36]
兄弟俩
莫里斯和雷内相差两岁,兄弟俩关系很亲。他们青年时代拍的合影有十几张保存至今[37]。照片显示两人都身材瘦长,仪表出众,外貌偏女性化,挂着微笑的脸上透出一丝骄傲的神气。雷内个子一直矮些,身材显得相对小巧。相比之下莫里斯却越长越高,细长的双腿总是穿着帆布裤子,上身则是一件翻领运动衫或短袖衬衫,露出纤弱的胳膊。他的整体身型外貌属于优雅精致的风格,但由于保持锻炼习惯,身体潜藏着不为人知的耐力和体能。兄弟俩出身中等资产阶级家庭,但培养了上层资产阶级的气质,至少他们很向往贵族文化的生活方式。从这些照片能够清楚看出哥哥对弟弟关怀备至:哥哥的胳膊摆出保护的姿势,手搭在弟弟肩上或背上,把书本或者别的物件交给弟弟,或者教他东西,这些都表达出长兄殷切而温柔的关心照顾。两人经常是相同的穿着打扮,弟弟站在前面,处于正中的位置,哥哥站在后面看护他。莫里斯有一张素描作品,旁边的说明文字是“雷内·谢赫,1942年”[38],画中人物的脸庞如天使般纯净可爱,想必作画人心中对对方正是这种亲近的感觉,所以笔下自然美化了他的样子。弟弟雷内会不会胜过哥哥,成为谢赫兄弟当中更出色的孩子呢?有几张少年时期的照片透露出这种可能性,因为画面上兄弟俩的角色似乎互换了:雷内成为付出关心保护的一方,而知识交流的方向也倒了过来,弟弟在教哥哥,帮助哥哥学习不会的东西。
更出色的孩子?父母的确这样认为,尤其是保护欲极强的母亲,她经常焦虑不安,也容易使别人陷入焦虑。在家人看来,雷内显然在智力层面更胜一筹:他总爱动脑筋、出主意,事业有成,前途光明。他成为受人尊重的大学教师,某种程度上提高了家中衡量事业水平的标准。谢赫家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从教师、小公务员起步,做到办公室主任,后来又做到私立高中和公立高中校长——他就是莫里斯,发展得已经很不错。但雷内更胜一筹,圆了大学教师梦。家长对两个孩子的期待不同,从他们的学业成绩就看得出来:莫里斯·谢赫算得上优等生,然而雷内学习更加优异。弟弟21岁考入巴黎高师,哥哥却在19岁、20岁、22岁时三次落榜。雷内以出众的资质水平投身于哲学研究,而莫里斯1943年和1947年两次报考高中古典文学教师招聘会考都以失败告终,使他受了很大打击。在他19岁到27岁之间,莫里斯但凡遇到重要的口试,结果都很糟糕。他表现得缺乏领导力,过于怯场,说话磕磕巴巴、时快时慢,有时近乎结巴。莫里斯·谢赫的学习生涯归根结底并不算失败:他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和中学教师任职资格,也两次通过高中古典文学教师招聘会考的笔试环节。但由于没有获得更高成果,只能在中学从事拉丁文和古希腊文教学工作,对此他感到十分受挫。
然而莫里斯从未抱怨。他没有妒忌弟弟,埋怨父母,或是责怪体制。这或许是他骄傲的体现:在别人的成功面前,没什么好自怨自艾的。对于弟弟的成功,莫里斯从来只有关爱和保护,甚至是自豪。雷内·谢赫认为:“他对学习和知识很有感恩之心,教育工作对他来说是合适的出路。但是两次报考高中教师招聘会考的失败对他打击不小。我觉得如果他成功考取,就不会走上写作的道路,更别说涉足电影了。传统意义上的成功就会让他满足。没能成为大学老师,他心里一直特别遗憾。他对艺术事业原本没有很大兴趣,也没想过成为专业的艺术家或是职业作家。但学业方面受挫之后,他将大部分希望转移到文学和电影领域。不管是写作还是拍电影,对他而言有点反击的意味。”[39]实际上兄弟俩从来不会斗气,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牢不可破。雷内曾说:“我们也有观点不和的时候,有时会引起争论。我比较进步开放,思想偏左,具有冒险精神。他则倾向保守谨慎,更加传统。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但他连这个词都不愿说出口,因为觉得怪怪的。他要讲就讲‘唯美主义者’……按理说,既然我们有这些差异,应该从40年代开始就逐渐疏远了。但我记得我们每个月至少见上一面,直到我25岁。我们俩具备相同的敏锐度:包括审美趣味,面对艺术作品的感动,以及表达内心感受的方式。”[40]
莫里斯和雷内的兄弟情谊建立在不断交流的基础之上:一起阅读、写作、讨论,交谈对艺术的看法,他们不仅拥有手足之情,还推动彼此的哲学思考,促进彼此成长。保存至今的通信里,有一些1940年至1941年间的往来信件,正是这种交流的见证。这是他们两人为数不多的分居两地的时光,弟弟正在克莱蒙费朗大学准备一篇关于《新爱洛依丝》的论文,哥哥被征入伍之后又复员,去到法国南部。1940年8月3日,莫里斯在信里评论雷内寄给他的几张素描:“挺有个性,风格独特。这是最重要的。我觉得你应该坚持这个方向。”[41]接着讲到他们刚开始关注的几位绘画大师,尤其是毕加索。信的最后,莫里斯说明了自己的近况:“我没怎么画,就瞎涂了几幅水彩。这里方圆三公里都看不到一个值得画的地方。但是我很希望听听你对每幅作品的看法。而我呢,我又有了新想法。”[42]十天后,莫里斯收到弟弟的评价,他一边回复,一边对艺术展开了新的哲学讨论:“我认为艺术家若想传递自己的想法,必须通过实在的作品。作品的价值不在于它意图达到的抽象效果,因为无论在绘画还是其他方面,存在自然就会显现。艺术作品的价值在它自身,这就是毕加索教给我们的重要一课。于是我们明白,绘画的本质就是绘画本身,而非描绘其他。这才是纯粹的艺术(艺术的最高境界)。所以还是回到了古典主义。”[43]关于现代艺术回归古典主义的想法,侯麦后来在关于电影的文章里反复提及。但除此之外,信中还流露出莫里斯对弟弟的温情关注,他对弟弟的想法和作品都很感兴趣。莫里斯在1940年11月的信中写道:“是你让我明白,我在去年的考卷上写的内容有多不完善,那些想法有多荒谬。我感觉,我们之间的交流使我逐渐进步,也让我在面对反对声音时不感到势单力薄。真的很感谢你。”[44]
几星期过后,两人在克莱蒙费朗重逢,并决定住在一起,合作关系继而更加紧密。他们合写了几篇美学随笔和虚构故事,还基于两人关于文学和所读作品的讨论,撰写了一些中短篇小说。兄弟俩想出了一套属于他们的标注方法,两人先后读同一本小说的时候会在空白处做笔记,这样就形成“阅读接力”,雷内称之为“我们共同的书写”[45]。于是,他们阅读过的作家以特殊的方式属于他们两人,并影响着莫里斯的文学创作。这其中主要有英国作家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以及美国作家约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威廉·福克纳。由此可以看出谢赫兄弟的亲密关系极大地促进了他们的创作。这一点不但是两人深厚情谊的核心因素,而且经得起时间和距离的考验:1950年代,雷内·谢赫前往阿尔及利亚执教,之后两人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弟弟雷内在巴黎第八大学执教,成为自由主义哲学的代表,提倡正视幼儿性欲,倡导尊重同性恋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他们也曾面临困境,比如,雷内·谢赫1982年曾因“向未成年人宣扬淫逸的生活作风”遭人起诉……但经历这一切风风雨雨,兄弟两人的感情从未间断过。
他们不但保持文字交流,也时常安排见面,始终支持对方的职业生涯,平常互相帮助,必要时互相支撑渡过难关。莫里斯和雷内一生都是好兄弟,同时也是好儿子。他们心里清楚父母比自己更加脆弱,因此非常关照他们。例如,1950年12月,身在阿尔及尔的雷内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亲爱的莫里斯,你能不能给我寄一个剃须刀、几件衬衫和几条领带过来?我在这里的生活很拮据。圣诞节你回图勒吗?拜托你,亲爱的哥哥,尽可能对爸妈好些。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让他们别担心。爱你的弟弟。”[46]
早期作品
莫里斯·谢赫不到19岁时早已展现出一定的创作能力。从素描、油画、诗歌,到注解小说、写故事、中短篇,再到1944年7月完成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1946年4月,《伊丽莎白》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署名吉尔贝·科尔迪耶。
莫里斯早期最显著的才华体现在绘画方面。1940年至1942年间,他创作了许多草图、素描、小幅油画和小幅水彩。他一方面临摹大师作品,例如毕加索的《逗猫的女人》,马蒂斯的《女性狂欢节》,另一方面也模仿高更、塞尚、梵高等名家手法进行绘画尝试,这些练习加深了他对这些作者的了解。莫里斯在进行实战练习的同时,还学习绘画历史和绘画理论,自己也写过几篇评论文章。1944年,他写了一篇关于让·杜布菲(Jean Dubuffet)的文章,投稿到《行动报》。同年11月29日,时任该刊文学主编的诗人弗朗西斯·蓬热(Francis Ponge)致信感谢莫里斯。信中表示“我们编辑部决定录用这篇文章”,但“还没有确定放在哪一期发表”[47]……不过看样子,后来并没有发表。莫里斯的绘画研究就此告一段落。
莫里斯年轻时最偏爱的绘画门类是人物肖像,确切地说是女性肖像素描,用的画笔可以是铅笔、彩色粉笔、毡笔甚至圆珠笔。现存二十多幅1945年完成的素描[48],分别有脸部、腿部、胸部特写,名为《欲望》《诱惑》《纯洁》《渴望》《贪念》等。另有几幅肖像,画的是雷内,此外还有一些立体派手法的风景画,以及用紫墨水画的内容露骨的作品。所有这些画作展示出年轻艺术家对图形运用自如,可以信手拈来地在纸页上描画他的人物、他的想法、他的境况,而且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中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在莫里斯·谢赫青年时期的档案中,诗歌习作也不在少数。这些诗作大多以爱情为主题,用很多诗行来赞美爱慕对象的身体。莫里斯的诗基本上完成于1942年年底至1943年这段时间,当时他在里昂过着学生生活。其中有一部分应该是与其他年轻诗人赛诗的成果,因为偶尔也能看到属名让—弗朗索瓦·何维勒、雷内·谢赫的作品,他们在帕克中学时期是同窗。这些诗作合在一起似乎就成一部爱情宝典,其中有告诫(“必须学会缄默/才能懂得爱”[49]),有略带轻视女性意味的评断(“说起女性必备的优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我索性不再赘言”[50]),也有献给特定对象的话(“你是胜利的幸福热忱”[51])。年轻时期的诗作里偶尔也会出现性爱的元素,比如1943年完成的《向你走来》,还有这首《爱你的身体和热情》:“你独特的眼眸和艳丽的嘴唇/你的小腹、脸庞和双腿/光滑如平静的水面/好似从高涨的潮水中截取一块/升腾到冷酷的空气中/显出你毫无瑕疵的美丽。”[52]莫里斯写诗的另一大主题是死亡,在这首《我腿上的血管显出阴影》中,作者满怀忧伤地审视自己的身体:“从我血中开出的花朵也苍白/此刻我存活,但明天将如何?/我的心脏满是暗沉的血,脉管却空空如也/五月的阳光紧紧缠绕我的手掌。”[53]后来的埃里克·侯麦一直保留写诗的兴趣,但他作诗的心态变得以消遣为主,有的像中学生写的打油诗一样,还有的就是几行句子颠来倒去地重复。总之,年轻时莫里斯写诗比较传统,偏向浪漫主义,色彩忧郁,带有性的幻想;而后来侯麦写诗时没有这些特征。
1939年初,18岁的莫里斯·谢赫就展示出对写作的兴趣,甚至是成为小说家的意向。这段时间他初步写出提纲和构想,留下一些描述人物设定及环境设定的手稿等。1939年2月13日,在一份拉丁文翻译练习的背面,莫里斯写下一则故事梗概,并用几行字勾勒出三位主人公的形象:西蒙娜、慕德和麦克斯[54]。这篇故事题为《自负者》,副标题是“三个月的假期”。还有另一则故事梗概,虽未标明时间,但估计是几个月过后,这次情节反常,氛围更加阴沉,甚至有些堕落,光是看到《德行的不幸》这个标题,读者已经能猜出一二。我们的主人公是旺达、弗兰茨和葛楚,几人原本并不相识。故事发生的这晚,他们因缘巧合聚到一起。弗兰茨享受孤独和权力。旺达爱弗兰茨,耐心地等待时机。葛楚深知他的美丽,不对命运有任何要求,甚至陶醉于对方的冷漠。但屈辱却使她越来越渴望一夜激情,两人之间感情的纯洁对她而言就是最残忍的冒犯。[55]欲望经历过峰回路转之后,故事以这样几句戛然收尾,虽有些突然,但也不无温情:“‘抱紧我’,葛楚对弗兰茨说。两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幸福怔住了,一动不动地凝视对方。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56]
此后不久,莫里斯完成了三篇短篇小说,手稿上字迹密密麻麻,长度分别是8页、19页和25页,日期是1943年7月或12月。第一篇题为《方砖》,吉姆在泳池边上遇到一位金发女子,故事很大篇幅都是他的独白——他在向罗兰德坦白自己对那位女子的爱慕之情。关于这位爱慕对象,文中仅仅描写了她入水时的画面:她的体态、动作和气质,她白色泳衣的肩带和褶皱[57]。第二篇短篇《傍晚》[58]也与水有关,写到了朋友或恋人戏水的情节。故事发生在东比利牛斯省,佩皮尼昂往南一些的地方。这里有条小河,盛夏风景十分秀丽。主要人物是一群“小年轻”,他们大部分来自图卢兹或者纳博讷。在附近的山里有一处漂亮的别墅,一对年轻的恋人就住在那里。这群人打算去拜访他们两人。随着故事的展开,发生了许多小情节:眉目传情,打情骂俏,矫情的暧昧游戏,下河戏水,散步,跳舞,怯怯的爱抚,张狂的骄傲,爆发的怒火,猛烈的情感,直至出现粗鲁且不当的行为。最突出的是作者的细节描写:态度,外表,动作(吃李子、吐果核、在水边的露台上抽烟、为晚上的舞会做准备)。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吉尔贝·科尔迪耶的文学世界,几个月后这个笔名将出现在他生平第一部小说的封面上,小说大量运用上述这则短篇的内容,但将地点转到了离巴黎不远的马恩河畔。第三篇短篇题为《一天》[59],篇幅更长,故事发展得更为深入,主人公是一对很有独立精神的夫妇,即杰拉尔和安妮。他们俩的遭遇和对话后来被借用到《飞行员的妻子》当中。
接下来出现了署名为“莫里斯·谢赫”的最早期作品。首先是两则短篇:《求婚》于1945年初发表在克莱蒙费朗的《Espale》杂志上;《香皂》简要讲述了一段男女调情的故事,于1948年9月发表在《La Nef》杂志上。《求婚》的人物阶层比较平民化,有农民、女帽商人和咖啡馆侍应等。马蒂亚斯是个极度腼腆的男人,他虽然和年轻女子雅妮往来甚密,但不敢向对方表露心声。他悄悄观察她,跟踪窥视她,趁她出门看电影时偷偷潜入其住处,总之完全为她着了魔。直到有一天,出乎意料地,姑娘干脆撇开平淡的对话,突然提议两人结婚[60]。这篇三十来页的故事由对话构成,它也是多年后《飞行员的妻子》的故事原型。
最后还有1944年8月完成的《蒙日街》[61],起初写在一份42页的手稿上,日后由作者亲自改编成电影。故事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位年轻男子,1943年夏天,他正在巴黎城中独自转悠,在蒙日街偶遇一位女子。自那时起他就认定对方是自己的终身伴侣,于是殷勤备至地不懈追求,多次约对方见面。这段时间里,他在慕德家度过了一夜:慕德是位充满魅力的女人,气质非凡,富有修养,思想自由开放。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追求那位偶遇的女子,并最终娶她为妻。这就是影片《慕德家一夜》的故事原型,25年后侯麦将故事发生地从巴黎的拉丁区搬到克莱蒙费朗……
1944年7月,24岁的莫里斯·谢赫完成了一部三百页的书稿:《伊丽莎白》。这部作品早在五年前——战争尚未爆发时——就开始酝酿。1939年3月15日,莫里斯在稿纸上写下两个备选题目:《决裂之初》[62]和《夏雨》[63],并在草稿纸上将整个故事概括为七点[64]。他同时给出几位主人公的人物设定(伊丽莎白、米歇尔、克莱尔、伊莱娜),几段场景说明,以及一些零散的人物对白。莫里斯花了五年时间,精心酝酿他的第一部小说,或许是因为他视其为反击命运的机会,想借此证明自己。作者后来在一次访谈里也承认了这一点。[65]莫里斯未能考上巴黎高师,却眼看着朋友们和弟弟去那里就读,他自然感到沮丧、没有颜面,而成为作家则是他克服挫折、治愈伤口的方式,也是唯一的途径。尽管这个抱负一直埋藏在他心底,就连弟弟雷内都表示,从没听到哥哥明确表达过从事文学的想法。[66]莫里斯为证明自己,选择以小说为主的文学创作,而非电影。值得注意的是,莫里斯在这一时期没有写过任何电影方案、剧本草稿或是导演笔记。那时他还算不上电影迷,25岁之前只看过几十部电影,其中他比较喜欢且记得住的片子,用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和后来新浪潮的其他导演(特吕弗、里维特、夏布洛尔、戈达尔)相比,莫里斯的青年时期没有受到电影影响。这些人在莫里斯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就是1950年代中期,分别都在电影俱乐部看过几千部片子,写过几十篇影评了……
《伊丽莎白》是一部“行为小说”[67],没有太多情节可言:罗比医生的妻子伊丽莎白是一处漂亮房产的看守人,夫妇俩一块住在那里,地点位于莫附近的佩尔西。1939年夏天(具体日期不详),他们在里昂学医的儿子贝尔纳利用暑假前来探望。同时住在这儿的还有贝尔纳的姐姐玛丽特,表姐克莱尔,还有两个同龄人,于盖特和雅克琳(雅克琳比较轻浮,喜欢跳舞、游泳、和别人调情)。此外米歇尔也在这里,他是伊丽莎白一家的好友,即将娶年龄略长的寡妇伊莱娜为妻。小说分为三部分,作者的笔触在不同人物身上流转,避免使用传统的承接手法,以一幕幕短小的对话或场景描述来推进故事的发展。作者有意写得平淡简单,以人物的所见所感形成关于这个夏天发生的事情的一篇记录。波澜不惊的情节两度突现转折,令人不安:先是某个人物狂躁得差点强暴了一位姑娘,后是米歇尔对女友伊莱娜产生强烈的鄙夷和憎恨,在心里反复默念:“我恨她。”关于这个假期也好,关于周围的环境也好,包括对伊丽莎白看管的这座大宅子,每个人物似乎都有自己的视角,内心各自产生不一样的图景。而这部作品就像一面破碎的大镜子,映照出不同人物眼中的景象。
光影、时间、天气、思绪——莫里斯能捕捉到它们的细微变化,这种敏感度加深了作品的印象派属性,笔触风格与点彩派画家如出一辙。这一点从很多地方可以看出,比如几个章节标题(《傍晚》《雨中》《晨思》),某些描写(“三天前我们在草地上的时候,原本她那件泳衣容易显臀肥,但她穿在身上照样那么苗条,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某些诙谐打趣的话(“你如果是想来调情的话,我劝你别浪费时间啦!”),以及带有讽刺意味的话(“一个女人做出小姑娘的样子,这并不使她显得年轻”)。
莫里斯·谢赫花了很长时间安排人物的打情骂俏和情感波动,为了将平淡的事情写得深沉,他改了一遍又一遍。不过,这部作品还是有造作的痕迹,明显能看出作者本人读过的作品的影子,但这也让我们对作者了解得更多。莫里斯从塞居尔伯爵夫人那里得到启发,让一帮未成年人的言谈举止往成年人靠近;从柯莱特那里学会描写自然景致、夏天环境、水边花园,以及色彩明丽、气味怡人、香甜可口的水果;还借鉴了纪德的《伪币制造者》,弃用传统的客观描述和线性叙述,反而将不同人物的视角进行叠加。但必须要强调,对莫里斯这部处女作影响最大的是美国新小说。莫里斯尤其借鉴了约翰·多斯·帕索斯的《曼哈顿中转站》和《赚大钱》的某些文段,以及威廉·福克纳《圣殿》开头部分。传统的上帝视角让作者从客观角度描述人物的行为动作,人物有时变得像物品一样;但莫里斯向美国新小说学习,不采用上帝视角,让故事透明化。侯麦后来也承认:“当时我接触了几位美国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对我的影响最为直接,尤其是福克纳和多斯·帕索斯。让—保罗·萨特写过一篇关于多斯·帕索斯的文章,发表在《新法兰西评论》上,我读后非常赞同。这些美国作家之所以让我感兴趣,原因不在于他们作品的内核,而在于其形式,在于他们描写事物的行为主义方式。”[68]
从这个角度看来,《伊丽莎白》属于当代小说的范畴。这有些矛盾,毕竟这部作品形成于战争年代,即便未涉及战争的内容。在那个局势动荡的时期,小说刻意回避了战争主题。《伊丽莎白》的写作背景具有其现代性,这更多体现在写作风格层面。战争刚刚结束时,文学领域诞生了许多小说,它们敢于探索全新的写作方式,摒弃传统的以描述性为主的写作路径。当时正是新小说运动前夕,侯麦后来也表达了对这一时期的认同感:“某种意义上,我认为《伊丽莎白》属于紧挨在新小说之前的那一轮文学运动,但这部作品从许多方面来看又和新小说相去甚远……”[69]在1945年到1946年之间出现了一批“新小说”,例如让—保罗·萨特的《不惑之年》,罗杰·瓦亚尔(Roger Vaillard)的《奇特游戏》,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的《远离吕埃尔》,于连·格拉克(Julien Gracq)的《忧郁的美男子》,克劳德·西蒙(Claude Simon)的《作弊者》,让—路易·博里(Jean-Louis Bory)的《德寇铁蹄下的故乡》等等。这些作品与《伊丽莎白》的写作时间比较接近,但和它最为相像的却是杜拉斯的《平静的生活》[70]。
《伊丽莎白》第131页有这样一句话:“克莱尔的膝盖在裙沿外面形成一个深色的、闪亮的小三角形。”尽管这部小说不是侯麦的关键作品,也没有受到很多关注,但它却留下了这个重要的侯麦符号,可以说是《克莱尔的膝盖》的缘起。作者在全书最后这样作结:“克莱尔今天穿着一件裙摆宽大的蓝色百褶裙,长度正好及膝。她松开交叉的双腿,伸手使劲去掸裙子,指尖在布料上摩挲、时而捏一下。接着她将手收回,把书放在肚子上,身子前倾,撩起裙子露出大腿,一边看书一边用指甲挠大腿。过会儿她放下裙沿,重又交叉好双腿,继续看书。”[71]莫里斯·谢赫在三个练习本[72]上完成了这部手稿,然后用毡笔在第一本的封面上画了个《新法兰西评论》的标识。他的作家梦终于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