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说文体的孕育
第一节 神话传说与小说的关系
中国小说的母体是史传,但如果要从叙事传统追溯上去,其源头就是神话传说。一般认为小说起源于神话,这个说法假若是就意识形态的源流而言,亦无不可。神话是一切意识形态的始祖,不要说是小说这样一个文学的门类,就是所有的文学艺术,所有的意识形态如宗教、道德等等,都发端于神话。所以我们说小说起源于神话,并没有解决小说文体的什么问题。应当研究的是小说究竟与神话有些什么关系,小说文体为什么不是从神话而是从史传演化而成?
欧洲小说起源于神话,它的发展有分明的轨迹:神话—史诗—传奇—小说。中国小说在它与神话之间缺少一个文学的中介,中国没有产生像欧洲那样的史诗和传奇,但中国却有叙事水平很高的史传,史传生育了小说。
神话是人类处于蒙昧时代的产物,它凝铸着当时人们对大自然和各类文化现象的理解和想象。中国神话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经过父系氏族社会和奴隶社会,到了封建社会初期便渐已消歇。神话是一种原始意识形态,内中包容有各种意识形态的胚芽,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认识能力的提高,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离,精神文化领域的专业化,宗教、道德、艺术才逐渐分离出来,成为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社会意识形态。神话的演化不是单向的,而是多向的。比如它向宗教的蜕变,中国神话中女娲是人的创造者,人头蛇身,自然物与超自然物浑然一体,《楚辞·天问》云:“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王逸注:“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现今所见汉代石刻画像和砖画中有女娲的图像,的确是人面蛇身,这是神话。后来,自然物和超自然物分离开来并对置起来,超自然物凌驾于自然物之上,女娲成为顶礼膜拜的对象。当人们向这种超自然物祭祀和祈祷时,神话意识就已变成为宗教意识。神话向着文学方向的演化是通过神的人格化途径来实现的。神话形象原是自然原质和自然现象的虚幻的化身,反映着原始人类对自然原质和自然力的恐惧,后来,神话形象渐具人性,成为赋有超自然特性的勇士,反映着人类因为认识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增强后的幻想和愿望,如大禹治水等等,这就已经不是神话,而是文学性质的传说了。
但是神话和传说的界线是很难划清的。传说中包含有原始神话的因子,是自不待言的。事实上,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原始神话的本来形态都已不复存在,它们在各民族各部落里千百年口耳相传,有的在原始洞穴石壁上残留下某些痕迹,大部分散见在人类早期文献典籍中。希腊的神话保存在荷马史诗、赫希俄德的《神谱》以及其他古典哲学、历史和文学著作中。中国的神话在先秦和汉初的古籍中非系统地记录下来,《山海经》、《楚辞》、《淮南子》、《尚书》、《诗经》、《易经》、《左传》、《国语》、《庄子》、《墨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等,都有一鳞半爪的记载。所以说,我们说的神话,只是指的神话内容,它的文体形式是无法考知的。我们从各种典籍中将那些神话残片收集起来加以复原,复原的只是神话内容,而不是神话的文体原貌。明确这一点是十分必要和重要的。
神话文体是一个无法讨论的问题,所以,小说从文体上与神话有什么传承关系,也是说不清楚的问题。但是,一个民族的神话哺育了一个民族的文学,却是彰明的事实。神话对后世文学的影响,主要是题材和精神。
对于小说而言,神话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意态结构方面。意态结构,是指小说情节构思间架。比如黄帝与蚩尤之战的神话,《山海经》卷十二《大荒北经》载:
大荒之中……有系昆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
黄帝是贤君代表正义,蚩尤是叛逆代表邪恶,在这场正义和邪恶的冲突中,黄帝命应龙出战,蚩尤请风伯雨师迎战,正不压邪,后来天女下来助战,才反败为胜。这个情节定型为一种意态结构模式,为后世小说反复采用。采用为局部情节的作品简直不胜枚举。《水浒传》写宋江上梁山后回家探亲,被官军围捕,在古庙得九天玄女之助,才化险为夷。写宋江攻打高唐州,高唐州知府能施妖法,宋江不能取胜,最后请来公孙胜,破了妖法,攻陷城池救出了柴进。写宋江打不过呼延灼的“连环马军”,于是千方百计把徐宁赚上梁山。用徐宁的“钩镰枪法”破了“连环马军”。《西游记》写唐僧师徒一路斩妖除怪,大多采用这种情节模式,孙悟空斗不过妖怪,便去天上请观音菩萨等神仙,只要请到神仙或借来神仙的法宝,便立即击败了妖怪。《杨家府演义》写杨延昭破不了七十二座天门阵,请来穆桂英用降龙木才大获全胜。这种意态结构模式采用为全书情节的作品,如《封神演义》,《封神演义》写武王伐纣,纣王虽残暴无道,但毕竟贵为君王,又有截教支持,军事势力相当强大;武王作为一方诸侯,虽然代表仁义,要讨伐纣王也绝非易事。武王得到执掌阐教的元始天尊派下来的姜子牙的协助,经过艰苦曲折的战争,终于推翻了商朝。又如《平妖传》写文彦博征讨造反的王则、胡永儿夫妇,文彦博得到三遂(诸葛遂智、马遂、李遂)的帮助,又得到九天玄女娘娘的佑助,终于克服了王则、胡永儿夫妇的妖法,平息了这一场内乱。再如《女仙外史》写明朝朱棣用武力夺取建文帝的帝位这段历史,作者把建文帝处理为贤君,朱棣(明成祖)为叛逆,建文帝得到嫦娥下凡的唐赛儿的帮助,反败为胜,直打到北京城下,只是因为建文帝不愿复辟,江山才让给了朱棣的儿子。
中国神话除黄帝与蚩尤之战外,著名的有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羿射十日、精卫填海、鲧禹治水以及伏羲、帝俊、西王母神话等等,这些神话大多只有形象的描画和事迹简略的说明,不足以形成一种情节模式。但是神话题材被小说采用的却很多,且不说以神话为题材依据的《开辟衍绎通俗志传》,大多数神魔小说都是要依托神话的,如《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等,还有像《镜花缘》这样写海外奇遇的小说,也显然利用了神话的材料。神话的人物造型,女娲和伏羲是“人头蛇身”,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1),句芒“鸟身人面”(2),英招“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3),计蒙“人身而龙首”(4),雷神“龙身而人头”(5),等等,都是动物人类形,这种造型在神魔小说中多有所见。鲧禹治水的神话中,禹为要开凿辕山,竟变成一只熊,他的妻子涂山氏看见后惭愧而去,在嵩高山下化作一块石头。《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善于幻化变形,作者的灵感肯定是从神话而来。
尽管小说与神话在精神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文体上却没有直接的传承关系。在神话与小说之间横亘着巨大的史传实体。
中国神话可以归纳为各种故事群,但缺乏总的体系,我认为这是远古神话的特征。欧洲神话之所以有体系,那完全是后人的编纂,首先是荷马史诗的加工创造。存在于荷马史诗中的希腊神话,并不是希腊神话的本来面目。远古的人类限于生产和认识的水平,不可能创造结构如此复杂的神话体系。希腊神话直接演化为史诗,演化为希腊古典时期的悲剧和喜剧,从此希腊神话有了体系,而史诗的向前发展则衍生出传奇和小说。荷马史诗形成文字是公元前6世纪的事情。古希腊的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都是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的人。这就是说,欧洲在公元前6世纪的时候,由神话直接演变出相当成熟的叙事文学。这个时候正是我国春秋末和战国初,正好是孔子(公元前551年—前479年)生活的时代。孔子那时,神话还在人们口头上盛传。这样说的根据是孔子曾多次回答人们关于神话的提问。孔子怎样看待神话的呢?《论语·述而》记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对鬼神持一种慎重的态度,在迷信思想笼罩的两千多年前,这种态度实质上是对鬼神的否认。基于这样一种人文主义的立场,他把神话当作历史的夸张记载,把神话历史化。
子贡问于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而成,大有成功,此之谓‘四面’也。”(6)
神话中的黄帝有四张面孔,孔子解释为黄帝曾派四名助手分治四方,这四名助手与黄帝不谋而亲、不约而成,配合得就像一个人,因而传说黄帝有四张面孔。神话本来是原始人类的幻想的产物,孔子受历史条件的限制,他认识不到神话的实质,但他不相信神的存在,故此对虚幻的东西作了现实的解释。
夔的神话属于黄帝与蚩尤之战故事群,《山海经·大荒东经》说:“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这个神话继续演变,夔变成舜的乐官,《书·舜典》说:“帝(舜)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为此,鲁哀公问孔子:“乐正夔一足,信乎?”孔子回答说:
音者舜欲以乐传教于天下,乃令重黎举夔于草莽之中而进之,舜以为乐正。……重黎又欲益求人。舜曰:“夫乐,天地之精也,得失之节也,故唯圣人为能和,乐之本也。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也。(7)
“黄帝四面”,孔子解释为黄帝有分治四方的四个人,这里“夔一足”,孔子解释为“像夔这样的乐官,一个就足够了”。思路是相同的,那就是去掉神话的幻想色彩,把它看成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故事。
孔子把神话解释为历史的做法,与他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有关。应当指出,这种思想并不是儒家所独有的。在春秋战国时代,老子(约公元前580年—约前500年)否认天的意志,他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本,“天道自然无为”,它生育了万物却不主宰万物,他的思想体系中没有天神的地位。春秋战国是天崩地解、礼崩乐坏的时代,周天子权威的动摇,诸侯割据争战,“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数千年的奴隶等级制度面临着全面瓦解,与旧制度相依存的神本思想也失去了往昔的尊严和光辉。鲁昭公十八年夏天,宋、卫、陈、郑四国都发生火灾,郑国大夫裨竃向子产索要玉珪、玉杯、玉勺来祭天,以避免郑国再次发生火灾,子产予以拒绝:
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竃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遂不与,亦不复火。(8)
子产认为天道太远,人道却是近的,去捉摸天道不如把握人道。裨竃说火灾连说多次,偶然说中一次也不奇怪,并不证明他知道天道。子产终于不肯拿出宝物,而郑国也再没有发生火灾。事实验证了子产的说法是正确的,《左传》把它记载下来,说明《左传》的倾向在子产一边。在《左传》中,类似子产“天道远,人道迩”的思想记载还有多处。比如《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左传·僖公十九年》:“民,神之主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德不失民,度不失事,民亲而事有序,其天所启也。”《左传·昭公元年》:“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不只是《左传》,《尚书》、《国语》中也都不乏这种“天道远,人道迩”的思想。“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9)周公制作礼乐制度,崇尚礼教,礼教固然是维护奴隶制度的意识形态及其制度,但诚如《礼记》所言,它“非从天降,非从地出,人情而已矣”,表现出一种远离神教的理性精神。欧洲自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后,其文化即以宗教为中心,神权统治一直维持到中世纪末;而中国自西周开始,社会文化的宗教气氛就开始淡化,到了孔子那里,理性精神得到更充分的阐发和弘扬,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思想占据了中国文化的中心位置,以后不论何种外来宗教传入,都不得不尊重孔子的地位,改变自己以与孔子思想相协调一致。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崛起的人文主义思潮,无疑推动了神话历史化的进程。
春秋战国时代,怀疑天神存在的有儒家和道家,他们对中国思想发展走向产生着深刻的影响,但同时也有信仰天神的墨家,而墨家代表着当时下层社会的小生产者。这至少说明,在孔子推行他的学说的时候,民间仍然盛行着天神崇拜。神话在很长时期里是民间口头流传的。所谓“荷马史诗”最初是在民间口头传诵的史诗短歌,公元前8世纪前后由盲诗人荷马收集综合整理定型,又过了二百年才正式写成文字。中国春秋战国时代也有神话在民间流传。问题是:第一,思想界的领袖不予重视,统治者也不予重视。要知道荷马史诗的定型与宫廷有极大的关系,没有贵族的支持和参与,卷帙如此巨大的史诗是不可能编订成书并完整地流传下来的。第二,中国的文字记载工具在当时主要是竹简,竹简要求文字格外精练,对于中国书面语言——文言的形成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文言和竹简都不宜记录民间长篇歌谣。欧洲当时用羊皮记载文字,羊皮价格昂贵,但在贵族并不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羊皮书保存年代久远,书写起来与纸张无异,荷马史诗得以定型和流传,欧洲的文字记载工具实有一份不可磨灭的功绩。
欧洲神话向文学方向演变为荷马史诗和古希腊悲剧,中国神话则主要向历史学方向演变。战国至汉初楚人所作(10)的《山海经》是我国第一部古代神话的结集。这部书虽是神话集,却已有史传方志的色彩。全书十八篇,记海内外山川神祇异物以及祭祀所宜,鲁迅认为该书“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11)。《山海经》与巫术有关系,但它按地理记八荒异物,开启了后世杂录类志怪的先河。杂录,在传统目录学里是史传的一个分支。伪托东方朔所作的《神异经》和《十洲记》,都是仿《山海经》之作,沿着这个轨迹发展下去,是汉魏六朝一大批杂录类作品。《穆天子传》出自晋咸宁五年(279)魏襄王墓(据《晋书·武帝纪》),共六卷,记周穆王驾八骏西征,北绝流沙,西登昆仑,行程三万五千里,在昆仑山瑶池与西王母相会,不幸盛姬患寒疾卒于途次,周穆王遂回国。《山海经》中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而此传中已脱兽形而现人相。此外,它较《山海经》更接近现实。已有相当完整的故事情节,成书自当在《山海经》之后。《穆天子传》用编年体,已有史传的形貌,后世专记神仙灵异的志怪小说系统由此而出。汉魏六朝的志怪小说为什么说是史传的分支,留待下节详论。总之,从远古神话到史传,《山海经》和《穆天子传》是中间的一环,“汉魏六朝搜奇志怪的书,差不多都逃不出这两书的规范”(12),这两部汉以前的以神话为内容的书充分显示了神话历史化的走向。
神话历史化进程的直接后果是神话被历史意识所掩埋,无数远古神话短小故事没有像欧洲那样汇聚成完整的神话体系,而变成了史传巨大建筑中的砖石瓦片。神话历史化进程中形成的“史贵于文”的观念,至少在两个方面影响了小说。第一,它延缓了小说的诞生。小说必须虚构,小说的真实性不在它写的故事是否是在生活中发生过,而在它写的故事是否在生活中可能发生,它要具备的是高于事实的艺术的真实。但“史贵于文”却讲究事实,轻视任何杜撰之词,当它成为一种主流思想和传统思想之后,以虚构为特性的小说便没有文坛的位置。我国先秦两汉史传已相当丰富,其记叙描写技术之水准达到相当的高度,同时期的欧洲史传著作不能望其项背,假若那时它给文学留有一席之地的话,中国小说的开端就不至于迟迟发生在唐代了。第二,“史贵于文”的观念使小说创作长期在事实与虚构之间徘徊,滞阻了小说的发展。古代一般读者对小说所述事实的兴趣要超过对小说本身的兴趣,代表读者兴味的评论家也是如此,他们十分热衷于考索小说中影指的真人真事,仿佛小说写了真实的人物和真实的故事才有它存在的价值。这种观念极大地影响着小说的创作,且不说那些以历史上真实人物为模特儿的小说,就是像“三言”、“二拍”这样描写市井人物的短篇小说,作者叙述的时候也必须郑重地说明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对于事实的过分依赖,束缚了作家想象的驰骋。一直到明代中叶,小说观念才有根本的突破。
但是,从叙事传统来看,从神话到史传再到小说,未必不是一条独特的发展路线。史传积累了丰富的叙事经验,不论是在处理巨大题材的时空上,还是在叙事结构和方式上,还是在语言运用的技巧上,都为小说艺术准备了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