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混血童年

我从未想过写一本记录儿童成长的书，直到九年前，有机会陪伴一群焦虑的大人迎接一个哭声几乎震垮医院的小女婴诞生。那一刻，对忙碌的世界而言宛如百万光年之一霎，但对躺在保温箱内放声大哭的红婴仔来说，却是石破天惊的一刻。人生的旅程开始了，不管喜不喜欢，旅程内有一份名叫“命运”的行程规划书，她必须遵守、经历。当我看到她使尽全力哭泣，那一瞬对我而言也是天地俱摇的，因为我知道她已无所逃于天地间，我更知道那群迎接她的大人并未做好准备要与一个小婴儿共同生活。她焉能不哭，生命是无法反悔的。

她，就是小番茄。

九年来，我站在远处观看她一步步蜕变、成长，每获得现况，即记录在笔记本内，不时陷入思索。是的，她像一个奇迹，从只会吃奶的小婴儿长成可以与自己的命运面对面，并且学习处理悲欢离合的小女孩。

事实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也发生在数以万计的孩子身上。首先，她是单亲小孩。在她尚未从婴儿床内的“软体小动物”长成“爬虫类小麻烦”时，年轻的父母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离婚。她被分配给一个被社会宠坏、从来没修过“家庭经营学”与“父母学”的男人——爸爸，而且像大多数离异家庭一样，大人们尚未学会处理婚姻破裂下的亲子关系，小番茄从此与她的母亲断了音信。

根据统计，台湾的天空下不仅山川面目愈来愈丑陋，怨偶也与日俱增。1993年，离婚对数首度突破三万，到了1996年，攀升历史新高，达35875对，平均每14.7分钟即有一对“离婚成功”。（若把没成功的加进来，很可能，在我们打一个喷嚏的时间内，即有数对夫妻分道扬镳！）

我好奇的是，这些离婚家庭制造出来的单亲小孩，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如何处理自己的单亲身世？更何况，当我们把非婚生子女及因天灾人祸而丧亲的孤雏加进来，只要想想无数的孩子在崎岖的成长路上跌倒、受伤、垂泣的样子，焉能不心惊？

大人们舍不得划出十分之一座高尔夫球场大的草坡给孩子去打滚，我们总是最后才想到孩子，好像他们是廉价童工。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些脸上长了一颗“单亲痣”的小孩，心灵上的坎坷是不难想象的。

再者，小番茄也是“多亲小孩”。这比单亲更复杂，因为，她正好站在旧社会大家族信仰幽灵与新时代小家庭主义尖兵之决战场上，两套宛若天渊之别的教养功法汲汲然要在她身上落实。大人们不断把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伦理观、语言、生活习性、文化认同丢给一个以纯洁眼光观看世界的小孩，历经各种野战丛林似的训练，使像她这样长于大都会的“婴儿”身怀绝技。一方面提早学会运作人际、掌握自我的发言权；另则，在信息、文化的吸纳上十足是个贪婪的混血儿，他们将是没有乡愁的一代，几乎从懂得抓遥控器朝电视乱按的一岁开始，即进入国际社会大网络，鬼鬼祟祟地趁大人不留神之时学会各门各派武功及价值观。将由他们合力打造的未来社会是何模样，我们无从想象，但确定的是，他们的童年史是台湾有史以来最具混血血统的吧！

置身于单亲与多亲叠印、古董观念与新派思潮激荡的社会大鼎内，从小番茄的成长之路，或许可以看到现代台湾儿童的局部身影。当然，促使我写这本书的另一个理由是，一个自愿扮演小番茄“娘娘”的年轻女孩，她无私地陪伴这粒调皮捣蛋的单亲番茄成长，这份关爱，在功利社会里已属奇闻。我想，大人永远没有准备好要与孩子共同走人生之路，但不管如何仓惶，爱，将使所有的故事变得美好，如在众神砌筑的花园。

现在的小番茄已是个意见特多的小学生，她自有独立、坚强的一面，因此勇于以自己的“思考成果”与大人论辩。譬如，有一回数学考九十五分，家中大佬说：“怎么没考一百分呢？”她听了哭起来，哇啦哇啦说：“九十五分已经很不错了！”使得大人们不知该视之为“不思长进”还是“知足常乐”。

这位跟随校园风潮正在养电子鸡的番茄，也以同等态度对待那只鸡，她说：“伤脑筋哦，它喜欢睡觉，不喜欢念书，教育程度只有一格。”听者试图导引她：“你可以教它念书呀，将来才有前途！”“No！逼它的话它会生气，而且说不定会死翘翘！”

如此睿智，可能是社会新闻看多了。然而，像她这种小不点置身于群魔乱舞的台湾，的确不得不提早长大。震惊全台的白晓燕绑架撕票案发生后，小番茄紧张地以几近命令式的口吻对娘娘说：“你要请保全人员接我上下学，要不然我会被绑票！”

娘娘敷衍她：“哎呀，不会啦！你爸爸很穷，娘娘也没钱！”

“你怎么知道不会？”她很生气，“说不定我就是歹徒的下一个目标！”

在成长的高风险时代，这本书，写给愿意“拨冗”反省的大人看。

谢谢杨茂秀教授的序，他是我唯一认识的孩子王。

简媜

一九九七年五月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