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倒打抓髻”

云乡漫录 作者:邓云乡 著


“倒打抓髻”

“高髻云盘宫样妆”、“匆匆梳个抛家髻”……古诗中这样的句子不知有多少。我想大概古往今来,走遍全世界,变化最多的,莫过于妇女的梳妆打扮了。单是一头秀发,就不知变出多少花样,远古不说,就说本世纪吧,如有人注意研究,也够考证一番的。我晨间靠在枕上,读《俞平伯书信集》,读到老师写给润民学长的一封信,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这又如何联系得起来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话还得远兜远转,从古老的五十三年前说起。那年暑假,我从北京回到一座小县城,到姐姐家去度假,小县城没有什么娱乐,在城外关厢有唱戏的,但要进出有日寇站岗的城门,所以不去,只在城里几条小街上找亲戚家少年朋友玩,一天出去和一两个朋友经过一个庙门口,一位卖唱的盲人正在拨弄弦子等生意,周围还有三五闲人,但他们一年到头在一起,无钱给盲人,盲人自然不会唱。我们走过,有认识我那朋友的,便为盲人兜生意,怂恿点盲人唱两支曲子,朋友面子好看,又闲逛无事,便欣然同意,点盲人唱曲,我们便坐在庙门口高台阶上听起来,十分悠闲潇洒,盲人便调理丝弦,很卖力地唱起来,一连唱了三支。盲人记忆力特好,每支都几十句,一口气唱下来,也真如珠走玉盘,节奏可听,唱到诙谐或情爱、性爱之处,绘声绘影,极为细致,不过正如放翁诗:“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听者一时哈哈大笑,朋友付了钱,盲翁一谢再谢,便走散了。半个世纪弹指过去,盲翁唱些什么,也早忘光了,却奇怪地留下几句描绘一位姑娘打扮的唱词在记忆中:

月白褂子蓝生生,倒打抓髻红头绳,两个眼睛水泠泠,走一步来爱死人……

什么叫“倒打抓髻红头绳”呢?“抓髻”我懂,把头发梳顺,把发根用头绳扎紧。然后把头发一折、两折、三折……折成三四寸长,中间用头绳扎起,头绳很长,中间要缠一寸多长一段,这是早年北方山乡未出嫁姑娘的打扮,同梳辫子一样。如果出嫁后,就改梳圆头,即所谓的“纂”了。抓髻紧贴脑后,中间扎头绳处细,两头或圆或方均较粗,如旧时银锭形。而怎么叫“倒打抓髻”呢?难道是扎成上头大、下头小的样子吧?多少年我一直不理解。

几十年过去了,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去缸瓦市著名史学家邓文如教授家,老先生早去世了,只老夫人和哲嗣邓珂学兄在家,有幸观赏文如先生收藏的旧照片。忽然看到一张庚子时“红灯照”照片,啊,我眼睛忽然一亮,这不就是“倒打抓髻”吗?

这是一张四寸独立女子照片,十四五岁姑娘,两只很小的缠过的小足,一只直立着,另一条腿微翘着,一手扶着照相馆的假山石,另一手还扶着一把宝剑,这位义和拳的女战士,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样子,最使我感兴趣的是她那个抓髻,端端正正地梳在前脑门上,真是特别俏皮。这大概是庚子年间,也就是本世纪开始时北京、天津一带小姑娘最摩登的发型。我看了这张照片,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所谓“倒打抓髻”就是抓髻不梳在脑后,而是梳在脑门上,此之所谓“倒”也,真是绝了。

不过这又与俞老《书信集》有什么关系呢?在俞老写给润民师兄的第六封信中,有“辛亥”忆旧杂诗,第三首云:

姊妹朝前髻子梳,帽儿新式广詹舒。
同车过市人人笑,此事谁还记得无?

诗后有注道:“姊妹即大姊、二姊。那时妇女梳‘朝前头’,两姊又购得帽子,同乘黄包车过大马路,路人皆笑。其后那帽子迄无人戴,‘朝前头’亦不梳了。”(见《俞平伯书集集》三百七十二页)注中所说“朝前头”,不就是“红灯照”姑娘梳在前脑门上的“倒打抓髻”吗?因想这种发型,在本世纪初,在南北各地,大概都时兴过把髻梳在前脑门上,由庚子到辛亥,十来年时间,民间风俗也趋向新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尚未破除,剪头发尚未时兴,而习惯梳在后脑的髻,却把它梳在前面,这已经时兴了,这也可以说是当时人的逆反心理吧。从历史说,时代并不远,只不过百年以内事,而从个人的亲眼目睹说,似乎已很远了,半个多世纪前我亲耳听盲人歌词:“倒打抓髻红头绳”,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留下疑问了。直到看了“红灯照”小姑娘照片,才明白。读了俞老的诗,才又得到证实。可是历史风俗上,越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越难以明确知晓了,心想如果都能亲眼见到该多好呢?可惜办不到。写到此处,忽然想起邯郸卢生祠的门联:

睡到二三更时,一切皆成为梦幻;
待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俞先生与世纪同龄,如果活到今天,也只九十五岁,但在一九九〇年已经作古人了。能活过九十已不易,况百年乎?现在亲眼见到过“倒打抓髻”的人大概是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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