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月繁华之盛——花蕊夫人宫词之皇家迷楼

宣华录:花蕊夫人宫词中的晚唐五代 作者:苏泓月


风月繁华之盛——花蕊夫人宫词之皇家迷楼

观花蕊夫人近百首宫词,皆是宫中生活的所见所闻,与之前诸家宫词格调不同,少宫怨愁情,多歌娱欢饮,爱谈琐细趣见。盖因宫词作者身份为一国皇太后,观量周围,人人皆可入画图,读来宛如生动在场。这些宫词既可视作对前蜀王衍所造园林景观的一轴长卷,又可视作花蕊夫人对其生活的皇家园林进行的生活散记,这座园林,就是那座七宝迷楼——宣华苑。

当初,西蜀军阀王建在成都建大蜀国,将府署衙门改成王宫,池苑本在其中,隋时称摩诃池。摩诃一名,一说陈时萧摩诃所开,可信度低;二说隋时蜀王杨秀取土筑城,土竭水现,汇聚成池,恰逢一胡僧经过,惊呼:“摩诃宫毗罗!”“摩诃”,龙树菩萨《大智度论》曰:“摩诃,秦言大或多或胜。”意为无限之广大,“宫毗罗”为龙,连起来即此池广大有龙。王建立国后,摩诃池更名龙跃池。明曹学佺《蜀中名胜记》、清编《四川通志》卷十三皆引后蜀幸夤逊《王氏开国记》云:“建将薨前两月,摩诃池有鶢鶋来集。”摩诃池之规模,由鶢鶋这种海鸟飞聚可见。花蕊夫人宫词亦有“内人追逐采莲时,惊起沙鸥两岸飞”。《王氏开国记》亦有“衍即位,仍改龙跃池为宣华池”之事,前蜀光天元年(公元918年),王建驾崩,王衍嗣位,着手扩建摩诃池,重修内苑,前蜀乾德三年(公元921年)春,此项浩大工程完成,新修内苑名为宣华苑,池随之改称宣华池,各式亭台楼阁环绕岸旁,并设道教宫殿仙坛,盛大豪景,珠帘绣幢,终日香雾缭绕,弦歌不绝,太后、太妃及妃嫔宫人迁往其中,与衍常常泛舟结宴。“殿名新立号重光,岛上亭台尽改张”“旋移红树劚青苔,宣赐龙池再凿开”“安排诸院接行廊,水槛周回十里强”“三清台近苑墙东,楼槛层层映水红”便是对此次重建的记述。

宫词为何不诉宫怨相思?因作者身为顺圣皇太后,而非后宫妃嫔。宫词提及后宫诸美人,有些在历史中能寻到对应人物,如“婕妤生长帝王家”,王衍表妹徐氏,初入宫时封婕妤,为避母族贵戚得势之嫌,更姓韦,后升韦元妃;“昭仪侍宴足精神”,李昭仪舜弦,汉化波斯人,《花间集》词人李珣之妹。宫词完全以旁观者角度描述,有时戏侃,有时怜爱,与宫妃所作宫词口吻迥异。而宫词提及宫中小人物,往往抱以体谅同情,如“承奉圣颜忧误失,就中常怕内夫人”“自从配与夫人后,不使寻花乱入船”“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这些细致观察,唐五代宫词中实属罕见,大多数宫词作者是外廷文臣,对禁闱之事没有亲身经历,哪怕用词秾丽,情景、情绪难免雷同,而花蕊夫人非文人词客,她的用词简单直接,情态场景却精神意足,人物各有各的独特气息。宫词大多围绕蜀王宫禁苑池景而写,四时行乐,各有其美。冬日红泥地火炉,春时宫娥晓妆成,夏日水殿读文书,秋晓举袖扑蜻蜓。此苑之最盛时,不过五年光景。

前蜀咸康元年(公元925年)冬,王衍与花蕊夫人、姨母翊圣皇太妃及后宫妃嫔游青城山之后不久,衍又赴秦州欲与节度使王承休会面,因后唐庄宗李存勖派魏王李继岌与枢密使郭崇韬伐蜀,半路仓皇折返。蜀地州县百官纷纷降唐,叛臣卖主求安,衍被迫衔玉牵羊出降升仙桥,一说七里亭。后唐平蜀,前后仅七十五日。李存勖本承诺只取国土,不薄人命,王衍随即与太后、太妃及宫人百官被押至洛阳,不料后唐内乱,宦官景进劝说庄宗速杀王氏千人,枢密使张居翰接到敕令,心生恻隐,就着殿柱将“王衍一行,并从杀戮”的“行”改成“家”,妃嫔宫人与王衍、太后、太妃一道遭诛,随行的百官、奴仆则免于一死。太后,即花蕊夫人临刑呼冤:“吾儿以一国迎降,反以为戮,信义俱弃,吾知尔祸不旋踵矣!”衍亡时,年仅二十六岁。

前蜀高祖王建自唐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冬入蜀,父子相承,执掌川蜀不到四十年。衍死,前蜀武信军节度使、曾任王衍太子太保的嘉王王宗寿奔逃渑池,又闻后唐庄宗遇弑,亡入熊耳山。后唐天成三年(公元928年),一说天成二年,六月,王宗寿出诣京师,向后唐明宗上书乞请葬故蜀主王衍。七月乙巳,明宗下诏,任命王宗寿为保义军行军司马,追赠王衍为顺正公,宗寿得王氏一族十八人,以诸侯之礼葬于长安南三赵(兆)村。

后蜀明德元年(公元934年),孟知祥建立后蜀政权,仅半年崩殂,其子孟昶嗣位,仍住蜀王宫,游居宣华苑,只是当年经过后唐一番掠洗,昔日宫苑原貌难存。至宋人伐灭后蜀,前蜀事迹模糊淡化,而后蜀的花蕊夫人轶闻传说,被世人常念诵。自前蜀政权倾塌,后唐、后蜀皆以树立德政为出发点,将前蜀王衍及花蕊夫人描述成荒淫无能、游宴无度之辈,致最终亡国败家。进入宋代,较之年代相去不远的后蜀花蕊夫人,形象被演绎得愈加美好,花蕊夫人宫词之误判,与此不无关联。

事实是,王衍虽出生于绮纨富贵之家,但并非仅贪恋金帛锦绣,一心浮夸挥霍,后世人们一直批判王衍的重酒色,轻政务。自花蕊夫人宫词被发现,人们也总是重词意,轻探析,忽略对王衍其人的研究,尤其他在艺术审美上的天才一面。此人精于歌诗,尤爱词臣,《花间集》中不少诗人曾仕于前蜀,李珣为王衍后宫李昭仪之兄,韦庄在前蜀高祖王建时,官拜宰相,毛文锡、魏承班、薛昭蕴、牛峤、欧阳炯均是前蜀文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附录里谈论魏承班词,如是说:“(魏承班)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高于毛文锡,然皆不如王衍。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南宋王灼撰有评述自先秦至宋代声歌演变、各家词短长及曲子名考证的《碧鸡漫志》,他认为唐末五代的文章可谓陋极,独乐章可喜,虽然缺乏高韵,而一种奇巧,各自立格,不相沿袭。在诸国僭主中,他将前蜀后主王衍和南唐后主李煜、后蜀孟昶、吴越王钱俶并提,这四位均是“习于富贵,以歌酒自娱”。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李后主的评价,同样适宜王衍:“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可惜好靡丽之辞的王衍编集二百篇艳体诗《烟花集》失传,唯有水调《银汉》《醉妆词》《甘州》《月华如水》以及零星巡游诗传世,甚至在做俘囚的路上,他仍在吟歌作词,王衍还曾搜求以往的名家绝句,填入《柳枝词》,这些诗词有各不相同的创作背景和意味,与花蕊夫人宫词一些场景相应,出现在本书各篇中。

后蜀孟昶曾贬言:“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辞,朕不为也。”他没有可信的传世诗词,从“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这副对联来看,此人刻板无趣至极。孟昶居住的宣华苑,再也没有王衍时代独有的浪漫奇观,如宫人以千支蜡炬照亮水面,倒映“左右神仙立御旁”的罨画船;又如殿坛上曾表演大型歌舞《采红莲队》,丝罗绘制绿波水浪,神兽水怪妖异出没,二百二十名女伎乘船由缯彩仙山中驶出正因王衍对风月繁华之痴迷,对宣华苑修造之专注,对艺术审美有着异于常人的极致追求,借水造境,置景筑梦,才有花蕊夫人近百首宫词吟咏不尽的殊丽景致。

宋时,蜀王宫已毁,世人提及迷楼一般的宣华故苑,多言古摩诃池,然风光难再。陆游有诗云:“摩诃古池苑,一过一消魂。春水生新涨,烟芜没旧痕。年光走车毂,人事转萍根。犹有宫梁燕,衔泥入水门。”又自注:“水门者,摩诃池入王蜀宫中,旧时至宋世蜀宫门已为平陆,然犹呼为水门也。”这道水门,在花蕊夫人宫词中屡次出现,如“望见内家来往处,水门斜过罨楼船”“半夜摇船载内家,水门红蜡一行斜”“挂得彩帆教便放,急风吹过水门边”如今对照读,仿佛黑白残影,渐渐还原当初的彩衣光晕。

提到陆游这句诗连注,有一点辨误交代。自明代曹学佺《蜀中广记》引用并注出处为《渭南文集》后,后人一再照搬,但浦江清先生曾检《渭南文集》,无果。去岁春,我细阅明崇祯年间毛晋汲古阁宋本校刊《陆放翁全集》上卷《渭南文集》,确实未查到,而发现它们被收录在《剑南诗稿》卷三。根据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诗及注作于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春,此注与曹本略有不同,然意思一致。这是否是曹学佺当年的小误,造成四百年来被诸家误引,或是曹学佺根据其藏书,陆放翁诸文集另有其他版本,而今天散佚不存,也不无可能。

浦江清先生曾言:“考明时代及内容所陈之史实,远比研究作者为重要也。”既无法详考出花蕊夫人书于一轴上的宫词数目究竟,据今之研究,不晚于南宋时流布的九十八首是极限;既已证知后蜀花蕊夫人诸传说疑点重重,当初王安国判定为花蕊手书,则从前蜀花蕊夫人所在的历史出发,对各章宫词进行详释。

此番重注,与传统笺注不同,不依原次第,依宫词所述内容,细分十二卷,从宫阙楼台、绣陌交通、良工巧物、花果栽植、宴饮行乐、应时饮馔、四时嘉节、闲情逸趣、骑马射猎、歌台舞榭、谪仙冠裳、宫人日常诸方面入手。以宫词本身为原点,根据关键词,一首一单篇展开细述。凡宫词言及内容,与前蜀历史相观照,辅之唐、五代各墓葬出土实物,特别是前蜀高祖王建墓、后唐秦忠烈王李茂贞墓,北平国首领王处直墓、后晋朔方军节度使冯晖墓,其文物、壁画、砖雕都为佐证花蕊夫人宫词起了重要辅助作用;诗词方面,韦庄、毛文锡、李珣、牛峤、魏承班、欧阳炯等前蜀文臣作品与花蕊夫人笔下情境互相照应,尽可能还原当时的蜀王宫宣华苑生活原貌。不可忽视的是,五代处于中国艺术非常重要的历史时期,上承唐、下启宋,如前蜀王衍时期的年轻画师黄筌,之后主持后蜀翰林图画院,至北宋,黄家样式成为院体花鸟评判准则。五代画迹大多不存,宋画中尚留些许唐风遗韵,故图兼采以佐补之。

残砖片瓦,亦是七宝,苔痕梦影,可筑楼台,拾掇连缀,得以窥见些许几乎淡没于历史中的宣华往事。

苏泓月

丁酉年六月廿八初稿 戊戌年五月廿一日三改于京师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