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总角之交

季羡林的朋友圈 作者:梁志刚


乡间发小杨狗和哑巴小

季羡林小时候是个贪玩的孩子,在官庄老家,杨狗和哑巴小是他形影不离的玩伴。杨狗大名杨继发,1910年生人,属狗,比季羡林大一岁,因属相而得此乳名。他人很本分,一辈子当农民,一辈子没有上过学,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官庄。哑巴小姓马,不知其大名或小名,只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哑巴。

季家住在官庄村南,当时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算是村外。现在村子扩大,季羡林的故居已经在村子里了。当年季家东边是一片枣树林子,西边不远处是一株大杨树,下面是季羡林爷爷奶奶的坟墓。后来,他的父母也长眠在那里。房后是一个大水塘,水塘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水里有青蛙,有小鱼小虾。树上有鸟窝,鸟儿在树枝上鸣唱,夏天还有一天到晚尖叫不止的知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季羡林这个名字,父母和村里人都叫他喜子。喜子要找小朋友玩,只能进村去找两个和他要好的小伙伴。喜子不进村的时候,他俩必定到村外来找他。三个小伙伴天天在一起。在一起玩什么呢?没有玩具,村子附近的枣树林里、苇子坑边、庄稼地里都有无限的乐趣。春天,在路旁、田埂采野花、挖野菜,还可以到水塘边掰苇芽、挖芦根。苇芽嫩嫩的,味道像鲜竹笋,芦根有点儿甜味,可以嚼着吃,也能泡水喝。夏天上树摘杏子,采桑葚,捉蜻蜓,逮知了。树林里知了很多,他们就找来一把麦粒,放进嘴里嚼出面筋来。这东西很粘,粘在一根长竹竿的顶端,双手举着,对准树上的知了,一粘就是一只。晚上,逮知了就更容易了,只需在树下点一堆篝火,使劲摇动树干,那知了就噼里啪啦掉下来了。这种把戏,他们往往要玩到深夜。

村子周围有好几个大水坑。他们在苇坑里摸小鱼小虾,捉蝌蚪,钓青蛙。如果早晨起得早,还可以在芦苇丛里捡到又大又白的野鸭蛋。最让他们高兴的是玩水,他们每天在水塘里嬉戏、洗澡、打水仗,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秋天苇塘芦花一片银白。他们在苇丛中捉迷藏,在枣树林子里打枣子,在地里偷地瓜、毛豆烤着吃,还可以在豆子地里捉到肥胖的蝈蝈和蚂蚱。冬天,他们打雪仗、堆雪人,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抽陀螺。在没有雪的时候,他们会到树林里拣拾被大风吹落的枯树枝,拿回家当柴烧。身手敏捷的哑巴小还爬上高高的大树去掏鸟窝。那年月,虽然日子过得苦,但是孩子们有自己的快乐。三个小朋友长大以后,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而他们的心始终是亲近的。

季羡林六岁去济南读书,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只回过官庄四次,其中三次是奔丧。一次是为疼爱他的大奶奶,一次是为父亲,最后一次是为母亲。每次都来去匆匆,心情很坏,儿时的朋友也没有机会相聚。“文革”期间,季羡林因为反对北大那个不可一世的“老佛爷”,被关进“牛棚”,专案组为罗织罪名,两次派人去官庄调查,企图把季羡林打成地主分子。杨狗和乡亲们仗义执言,说:“如果让全官庄的人诉苦,季羡林应该是第一家。他们家比贫农还穷,连贫农都够不上。”专案组的人只好悻悻而归。

1973年8月,季羡林带着老伴和儿子季承,孙子季弘、孙女季清回到官庄,对仗义执言保护过自己的乡亲们表示感谢。他与杨狗久别重逢,两人十分激动。让季羡林感到意外的是,哑巴小的父亲、83岁的马洪宝老人也来看望他。季羡林连忙站起来给老人让座敬茶。

1982年季羡林再次回到官庄,带着礼物去看望杨狗,杨狗已经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当年的小兄弟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兄弟。世事沧桑,白云苍狗,令人唏嘘不已。他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共同的朋友哑巴小。哑巴小在旧社会为生活所迫,成了一名绿林好汉。他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好功夫,蹿房越脊如履平地。用手指抓着椽子,把身体悬空,可以在大庙顶上“走”一圈。他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可是,“盗亦有道”,他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从来不在家乡作案。后来被官府捉住,打得皮开肉绽,十冬腊月,被扒掉衣服,泼上凉水,倒吊在外边,过了一夜,居然还活着。真是一条好汉!最终还是被砍了脑袋。说起老话来,他们都为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

青梅竹马彭家姐妹

季羡林上小学的时候,家住在济南南关佛山街柴火市。季家和彭家分别住在外院和里院,两家的孩子天天在一起玩耍。彭家人口多,有五男四女九个孩子。二姑娘冠华,季羡林叫她小姐姐,比季羡林大五六岁,正值美妙年华,出落得楚楚动人。在刚刚进城没几年的季羡林眼里,小姐姐就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但长得美,还十分善良。她家有位使女患麻风病,别人躲避犹恐不及,她却从不嫌弃。那时候季羡林胆子小,也很自卑。他肯定不敢当面赞美这位小姐姐。过了80年,已到垂暮之年的季羡林说起小姐姐来不吝赞美之词。他抄录了苏东坡的四段美词来形容当年这位小姐姐。其中一首《鹧鸪天》:

罗带双垂画不成,殢人娇态最轻盈。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无限事,许多情。四弦丝竹苦丁宁。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

他还说,宋人描绘的多是虚无缥缈的美人,而小姐姐是活灵活现、真实存在的。读者诸君千万不要以为,这位小姐姐就是季羡林初恋的梦中情人。非也。他的描写不过是一种有意的赞美。他真正的梦中情人另有其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小姐姐的四妹,是后来成为季羡林夫人的彭德华的堂妹蓉华,季羡林叫她“荷姐”。

这位荷姐比季羡林大不了多少,当时还是个丑小鸭。虽然算不得花容月貌,但也是一个大好姑娘。她性情活泼,伶俐乖巧,情窦初开,最重要的是善解人意。她经常到季羡林住的前院北屋来找他闲聊,两人志趣相投,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在少年季羡林的内心深处,朦朦胧胧地觉得,她就应该是自己未来的媳妇。荷姐呢?虽然没有说破,她肯定认为季羡林是理想的夫君。要不,她干吗老往前院跑呢?可惜,这是20世纪20年代,婚姻大事必须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过了二十来年,当上了北京大学教授的季羡林衣锦还乡,又见到了小姐姐,也见到了荷姐。荷姐嬉皮笑脸地左一个“季大博士”、右一个“季大教授”,跟他开着玩笑。而季羡林分明听出了她内心的酸楚。有缘无分,如之奈何!没有什么办法,季羡林只能请彭家姐妹,当然还要加上一大堆别的女眷,在济南有名的饭庄聚丰德吃一顿上好的酒席。席间,季羡林满脸堆笑,眼泪却流在心里。他只能请心上人努力加餐,默默地祝福她了。

彭家姐妹,当年季羡林仰慕的是二姑娘,心仪的是四姑娘,娶的却是三姑娘。这对当事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件痛苦的事。其中的原委如何,我们来看看他的儿子季承是怎么说的:

那时我们家住在佛山街中段柴火市对面的地方,租用的是马家的房子。整个院子呈长方形,前院由季家居住,后院由彭家居住。彭家的来源我不甚了解,据说是发源于南方的大姓。当时彭家有四位兄弟,彭家的二大爷和二大娘除了生有我的大舅、三舅、四舅外,还生有三个女孩,就是我的大姨、二姨、四姨。四大爷,也就是我的亲外公,生有一个男孩,就是我的二舅,还有一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排行第三。还和续弦的夫人生了一个男孩,就是我的五舅。所以总起来说,我有五个舅舅,三个姨。当时,我父亲和这四位姑娘同院居住,虽然是前后院,但交往仍然颇多。论美,父亲最为称赞的是叫作“小姐姐”的二姐,说她形象“不同凡俗(的)标致”,用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都嫌不恰当,甚至可笑。(中略)不过赞慕归赞慕,他可没有想娶她的想法。因为,父亲颇有自知之明,按当时他自己的说法,当时的他“语不惊人,貌不压众,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丑小鸭”,不敢有非分之想。那时,父亲尽管“仍然处于丑小鸭阶段”,可是和被称作“荷姐”的四姐关系非常好。四姐“虽然比不上她姐姐的花容月貌,但看上去也赏心悦目、伶俐、灵活,颇有些耐看的地方”。她经常到前院和父亲谈天说笑,恐怕心里也已经有意于父亲。在那个年代,男女即便已经互相爱慕,也只能心照不宣。在父亲的心里,四姐就是他心里想望的理想夫人。在四姐心里至少也是喜欢父亲,并愿意嫁给他的。但是,这种事情哪能够由他们自己来决定!荷姐的母亲二大娘看不上丑小鸭,因为那时叔祖父并未发达,父亲刚从农村来,土气未消,貌不出众,她哪能把自己的亲女儿嫁给这么个农村娃?而叔祖父也不知道侄子已经有了意中人,当然不会去指婚、撮合。于是两家议定,将四大爷的女儿三姐彭德华嫁给父亲。其中原因,虽然不能摆在桌面上,但是后来从四姐嫁给殷实富户的子弟刘少言家的情况来看,便可以推测,那是二大娘偏心眼的结果。后来,当父亲从德国留洋回来成了博士、教授,而刘家已渐行破落,那时便有人说,三姐命好,有福人不用忙,称赞母亲嫁得好。(季承《儿子眼中的父亲》,见卞毓方主编《华梵共尊—季羡林和他的家人弟子》,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8—10页。)

蝙蝠脸的老人

1917年春节刚过,季羡林跟着父亲骑上毛驴到济南去。一个六岁的孩子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母亲和妹妹,离开了亲切而又贫穷的故乡,走上了一条艰辛的漫漫求学之路。今日临清到济南的柏油马路宽阔而平坦,从官庄到省城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可是那时候,他和父亲在崎岖不平、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足足跋涉了两整天。

季羡林和父亲在毛驴背上颠簸着,听着驴子单调的铃声,看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黄土路,一路向东走来。季羡林在平原上生活了六年,从来没有见过山的模样。当天边的山影从无到有,越来越近,待到南山清晰可见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济南。父子二人进入市区,穿过迷宫似的大街小巷,来到济南南关佛山街柴火市对面一个有石头台阶的古旧大门前,进了大门,院子里长着一株高高的枸杞树,凌乱的枝条上生出了米粒儿般的小芽……这里就是季羡林的叔父季嗣诚的家。

说来也巧,季羡林刚来到叔父家,便看到了一位颇为怪异的老人。老人灰白稀疏的胡子,谈话时不停地上下抖动,头顶上同样是灰白而更加稀疏的头发,在胡子和头发中间夹着一张黧黑的脸,如同一只黑色的蝙蝠。这副模样在一个六岁的孩子看来十分可怕,尤其晚上做梦时,他几次被吓醒。可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然很快与这个老人熟识起来,渐渐觉得那张蝙蝠形的脸可爱起来。究其原因,大概是来自乡下的孩子与这位同样来自乡下的泥瓦匠很投缘吧。

光阴似箭,季羡林一天天长大,老人的处境却一天不如一天。起初,老人尚可寄身于季家后院的一间黑洞似的草棚,后来被迫搬到一座古庙里去住,孤零零地一个人和那些泥塑的神像和鬼卒为伍。老人的身体虚弱得很,已经不能再做泥瓦匠了,只靠别人送饭给他吃。可是,他对生活并未丧失信心。当季羡林来到古庙看他的时候,他说自己还想壮壮实实地活几年。接着,他的脸上出现了美好的笑容,眼睛闪出期待的亮光,十分激动地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双手托着一个太阳。这是好兆头啊!托老天爷的福,我的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接着,“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异的微笑。从他的昏暗的眼里蓦地射出一道神秘的光,仿佛在前途还看到希望的幻影”。

见此情景,季羡林仿佛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奇迹,虽然当他走出庙门时,“好像从一个虚无缥缈的魔窟里走出来”一样。

季羡林中学毕业考取了清华大学,老人知道这个消息特意来看他,“没进屋门,老远就听到哼哼的声音。坐下以后,在断断续续的哼声中好歹努着力迸出几句话来,接着又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可是,季羡林“又看到同样神秘的光芒从他的眼里射了出来,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的幻影”。

季羡林寒假时回到家里,原以为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墓上的衰草正在严冬下做着春的梦”,然而,到家后第五天,老人又来到他家,告诉他又被迫搬到靠近圩子墙的黑洞里。当季羡林又去看他时,只见此处附近纵横排列着一座座坟,心想,这样一个土洞不正同坟墓一样吗?但他同老人谈话时,看见“他仍然同平常一样地镇定;而且在镇定中还加入了点悠然的意味。神秘的充满了生之力的光不时从眼里射出来”。

大学四年,季羡林寒暑假回家总能与老人见上一面,每逢离开时总觉得他不久即将离开人世。然而直到他大学毕业回到济南高中教书,老人仍然顽强地活着。在这一年里,他多次见过这个老人,“看到他低垂着注视着地面的眼光,充满了神秘的生命力,这眼光告诉我们,他永远不回头看,他只向前看,而且在前面他真的又看到闪烁的希望”。此时,季羡林迷惑了,他写道:“对我,这蝙蝠脸是个谜,这从昏暗的眼里射出的神秘的光更是个谜。就在这两重谜里,这老人活在我的眼前,活在我的心里。谁知道这神秘的光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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