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平谷石语(上) 作者:陶玉芳 著


第二章

晚饭过后一个时辰,赵家沟村外的河滩里响起了零碎而又清脆的枪声。

正值春节初六日,山里的年味还没有散尽,枪声被稀疏的爆竹声所替代,村里人谁也没往心里去。这年月,家无粮米的村里人,早已听惯了这声音,心也早已冷漠,惊慌和恐惧经得多了已变成无所谓的事。沉寂的村子里,百无聊赖的庄户人早早拴好竹门篱户,麻木地蜷缩在破床烂被里,无奈地打发着漫长无聊的黑夜。

这枪声只有赵家的寡妇李青兰听得真切,那每一声枪响,如同打到她的心窝里,让她心揪一般灼痛。李青兰围坐在床头的一端,身子靠在墙壁上,目光呆望着身旁箱柜上跳动的油灯,面容如死灰般没有丝毫表情。随着枪声的再次响起,她把眉头锁成死结,从心里预感到她那不安分的儿子,已被赵其奎那恶魔勾去灵魂,并将要给她和这个惨淡没落的家带来麻烦甚至是灾难了。

想起赵其奎,李青兰胸腔里积淤多年的仇恨仿佛一下子窜燃起来。她恨不得把赵其奎这条灭绝人性的疯狗千刀万剐、饮血生啃。她永远忘不了那个耻辱的夜晚,赵其奎玷污摧残的不仅是她清白如玉的身子,还有今世再也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想到如今赵其奎又把魔爪伸向自己的儿子,李青兰更是惶恐不安。

李青兰的娘家在二郎店乡凤阳岭下,其父李永福是远近闻名的乡绅,常年做贩卖桐油生意,家境富足。李青兰自幼受父亲呵护,得家人宠爱,上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理,颇有大家闺秀成色,十八岁那年已出落得五月杜鹃一般,娇艳可人,香飘山野。二十岁那年,经明媒正娶,嫁到四十里开外的赵岭乡赵家沟村,配赵其昌为妻。赵家是名冠乡里的中医世家,行医百家,留名万户,家道殷实,财粮丰足。赵其昌是赵家的单传,秉承先祖灵性,通晓家传医道。人也长得文静儒雅,为人不侍声张,乐善好施,常常奔波于山野乡间,登门救治众人病痛,颇受乡民拥戴。李青兰嫁到赵家后,极尽家庭主妇职责,勤俭持家,知理待人,对年迈的公婆孝敬有加,在街坊中享有较好声誉。李青兰识文断字,很见灵性,受丈夫言传身教,几年后就掌握了中药材的炮制技巧,略通中药的性能及功效,常帮丈夫打理药店,读方司药,从无差错。赵家有了李青兰,生意逾加红火,日子就在这般富足中滋润着,让人愉悦。

李青兰对自己的丈夫十分中意,夫妻情深意笃,在结婚的第二年生下个宝贝儿子,后来就再也难以怀胎,任凭丈夫怎么折腾,医术用尽,仍然是有墒有种不见开花结果。李青兰就信了命,许是赵家的单传早已命中注定。李青兰觉得对赵家留下了最大缺憾,就在自责自怨中把全部厚望寄于唯一的儿子身上。

儿子取名赵子开,无字没号,不记乳名,生下三天大哭不止,生性好动。刚刚懂事,便见机灵。十岁那年入私塾,聪颖过人,虽然顽皮霸道,野气十足,但学业不废,学科绩优,深得先生青睐。

儿子赵子开十六岁那年,人已长得精壮强健,跟随一位姓吴的中年私塾先生熟读诗书,接受新潮思想训导,并练就一手好字,习得一身武功,言行已见成人模样了。对于儿子的文武才艺,李青兰喜于心田,严于口中,倍加严厉指教,从不娇纵溺爱。尤其是儿子的喜枪好棒,思维偏激,不时流露出野蛮的话语和不近现实的荒唐想象,让李青兰感到不安,甚至会产生一种焦虑和担心:这孩子骨子里充溢着叛逆的血液,不是驾辕的好马,说不定哪天他会横冲直撞,偏离合辙的人世正道。

就在那年谷米放花时节,老天来个掐脖旱,两个多月青条岭周围没落一滴雨,山坡上的薄地里板结出了一道道粗裂的干缝,到处都是枯萎的秋禾和草木,谷米颗粒无收。刚进十月,南坡北岗的许多人家,便挑起担子出外逃荒,乞寻生路了。到了第二年春荒天,三里五村留下的老弱妇童,已经被饥饿折磨得象魔鬼抽去了筋骨,无可奈何地等待着上天的召唤。大旱给乡亲们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的绝望,同时也带来了病疫的蔓延。李青兰两口子不分昼夜地翻山越岭,免费给乡邻们医治,但最终也是无力回天,不时听到张家李家野外抛尸的悲讯。

那时候教私塾的吴先生因收不到学租返回老家了,临走时还专程到赵家作了话别,足见了对赵子开的钟爱。学堂关门停课后,赵子开辍学在家。李青兰夫妇趁机调教儿子,想让他习学中医,日后有个温饱手艺。赵子开似乎对学医不感兴趣,时不时顶撞父母。打猎是他的爱好,眼不见就没了踪影,有时竟然一两天不着家,把李青兰夫妇气得怨天叹地,无所适从。后来逮住儿子追问,才知道赵子开打猎得来的野物,全都接济给了死亡边缘上的乡邻了。

许是儿子的这一举动启发了李青兰夫妇,促成了李青兰夫妇做出了流传后世的惊人之举。在青黄不接的四月里,李青兰夫妇把家中所存的近千斤粮食,无任何代价地分给了远亲近邻,让一片死寂的山野里沸活起了生命的灵动。

赶到端午节前,出外逃荒的山民象春燕一样陆续返回了原巢。李青兰夫妇的药店里涌满了跪拜答谢的老人和孩童,让李青兰夫妇痛快淋漓地享受到了予人舍施、救民于难的莫大幸福,更使他们坚信人世辞典里公认的条理:好人必有好报。

幸福无处不在,灾祸无时不有。人世间的真理一旦被人类自己扭曲,就变成了魔鬼的谎言。

李青兰的丈夫赵其昌大祸临头了。这场劫难来得出人意料,突然得让人一点心理防备也没有。

赵其昌是在中午时分被后山牛槽沟的牛老套请走的。牛老套言说自己的老婆虚脱多日,今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了。赵其昌简单问过症状,带上些常用中药,匆匆和李青兰打过招呼,背起褡裢随牛老套就急急上路了。

六月的中午,日头很毒。坡地里的秋苗还没有出土,山野里一片空旷和落寞,灿亮的阳光泼下来,烤得人一会儿就冒汗了。离牛槽沟不过七八里山路,这对赵其昌来说不算啥事,他早已习惯了。他对附近山里的沟沟坎坎熟记于心,趟过两道河、翻过四个山头,路程差不多就到了。赵其昌跟在牛老套身后慌张地走着,肩上的褡裢十分引人注目。

赵其昌和牛老套发现土匪的时候已经晚了。刚刚走下一座山岗,二人就被十几个持枪的剽悍土匪围住,一点儿都来不及躲闪,牛老套就被土匪打倒在地。只听为首的土匪在马上猛喊道:“把货捋过来!”两个土匪冲上来就抢赵其昌肩上的褡裢。赵其昌紧紧护住褡裢,大声嚷道:“这是救人命的中药,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你们咋能没人性哩!”许是这句话伤了土匪,只见骑马的匪首手起枪响,霎时赵其昌倒在了草坪上,额头上绽开了殷红的血花。

土匪们狞笑着扬长而去。牛老套抱着赵其昌的尸体牛叫般大哭起来。

李青兰接到牛老套报回来的凶信,咋也不相信这是真的,等她和几个乡邻赶到丈夫身边时,一下子瘫软在地。

赵其昌被乡邻们抬回来后,年迈的父亲经不起这致命的打击,第二天就闭上了迷惑愤怒的双眼,驾鹤离世。只隔半个月光景,老母亲也郁郁成疾,撒手人寰。

赵家塌天了。

赵家塌下来的天由李青兰一个女人撑着。她倾其家中所有,按照当地的乡俗,以最厚重的礼仪,在众乡邻的相帮相扶下,先后安葬了丈夫和公婆。

赵家的药店自此关门,医术失传,留给乡邻们的是无尽的同情和哀叹,还有对赵家昔日恩泽的感激与追忆。

李青兰对灭绝人性的土匪充满着满腔的仇恨。人间的邪恶和人类自残的兽行留下了多少罪恶,带来了多少灾难和悲哀,李青兰奈何不得。日子总得过下去,她在悲愤中与儿子相依为命,心里祈祷着儿子平安无灾,长大成人。

赵家家道中落,撇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熬不尽的蹉跎岁月,抹不完的辛酸泪水,转眼之间又过去了几个年头。在这四年多的沧桑轮回中,李青兰为了保全和守住心里的希望,她先后卖掉了家中值钱的物什、宅院的树木、三间堂屋和三间西厢房,只留下三间东厢房栖居。她卖房子不卖地皮,残存着这个没遮没拦的破败院落,是指望儿子长大有了出息,再建房立柱,兴旺家业。

扳住指头算算,儿子赵子开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早已到了婚娶年龄,虽有媒人几次登门提亲,但终归未能圆满。谁能看上这个破落不堪的家呢?李青兰想起来就觉得凄惨和可怕。

在李青兰的心里,更可怕的不是儿子的婚事,而是儿子的野性和赵其奎那畜生。

赵其奎是赵其昌的近门堂弟,小赵其昌两岁,人生得貌像丑陋,心性也奸诈,黄茄子似的干巴脸上挂着阴险,两颗突出的黄牙,让人看着恐惧和恶心。自小家里穷,偷鸡摸狗,流氓成性,常遭乡邻唾骂。长大后在家里混不下去,就到驼峰山投奔苏麻子为匪,祸害乡里。赵其奎为匪已有数年,时不时也窜回老家炫耀一番,甚至还鸣枪示威,张狂一阵。众乡邻虽鄙视其不屑,但还是远而避之,远离小人之身,就是远离是非灾祸。

令李青兰意想不到的是在家中惨遭横祸不久,赵其奎竟然把肮脏的双手伸向她的弱体。那是个十月淫雨的夜晚,赵其奎不知用了啥方法就摸到她床上,等她惊醒后还没来得及呼叫,那把冰凉的手枪已对准她的脑门,正冒着逼人的寒气。李青兰知道他要干什么,也知道他啥事都能干出来,如果执意不从或奋力反抗,势必会惊醒儿子。她知道儿子的秉性,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李青兰把牙咬得咯咯发响,恨恨地说道:“你会遭报应的!”说完使劲地摇着头,一任屈辱的泪水飞溅飘落。赵其奎贪婪地淫笑着,饿狼似地撕扯着她的衣裳……。赵其奎野兽般在她身上肆意折磨,极尽了摧残和蹂躏,约莫一个时辰后带着极大的满足踉跄而去。李青兰僵尸般躺着,目光凝滞地呆望着屋顶……。

几年过去了,李青兰忍辱度日,把羞辱和仇恨深深埋在心底,从不对任何人吐露。她要等到儿子有出息后,再出这口恶气。

可眼下不知道什么缘由,赵其奎哪次回来都要和赵子开套近乎,眼不见就勾搭在一起,并打得火热,撕拽不开。李青兰咋也想不通,儿子和赵其奎不是一路人,楞是能粘糊到一块。所以李青兰认定,是赵其奎用了邪魔妖术,勾走了她儿子的魂魄。如果哪一天儿子真的让赵其奎拉走为匪了,她会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

赵其奎是昨天回来的。李青兰知道后就死死看住儿子不让出门,不料今晚儿子还是溜出了家门,刚才河滩里那几声尖啸的枪响,分明是两个人的狂妄动作。

李青兰在恼怒和期盼中焦急地等待着儿子回来。

山里的夜很空洞,来得早,过得也快。两个时辰后,凸凹不平的村街上已经很静,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吹打着光秃的树枝和高低错落的房屋。赵子开和赵其奎走进村子,趟响几声无力的狗叫,更衬出山村夜晚的恐怖和沉寂。赵子开沉浸在满足、刺激的快意中,嘴里不住地说道:“奎叔,这枪玩着真过瘾。”赵其奎接道:“你要有一把多好啊。”二人临分手时赵其奎问道:“我说那个事你想好没有?”

赵子开答:“想好了。”

赵其奎喜笑道:“这就对了。苏麻子的势力很大,眼下正等着用人。我向他举荐几回了,凭你的才干,去了保准能得到重用,肯定会给你好枪,干一段时间,一定能弄个小头目。上山入伙,冲冲打打,日子快活着哩,干麻呆在家里,不死不活的,活受罪啥时是个尽头呀。”

赵子开问道:“你咋没弄个小头目哩?”

赵其奎答道:“您叔不是材料赖嘛。”

赵子开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想玩玩你的枪,没有别的意思。咱俩不是一路人,我决不会上山入伙的,以后你再也不要给我说这些话了。”

赵其奎呆楞一会儿,无奈地说:“要不……,等你以后想好了再去驼峰山歪脖寨找我也行。”

赵子开走近家门的时候,看见了屋里微弱的油灯亮着,知道母亲在等他归来,心里就泛起了怯怯的悔意。他轻轻走进母亲房间,看着母亲气恼的表情,耷下脑袋,嗫嚅着唤了声:“娘,你……”

李青兰长时间没有说话,也不看儿子一眼。等到怒火压抑得泪水盈满双目时,不禁哽咽起来。赵子开负罪似地上前想劝慰母亲,或想说几句认错的话,忽然听到母亲喝道:“跪下!”

赵子开知道母亲的家规很严厉,顺从地跪在地上。

母亲问道:“去哪儿了?”

“河滩里。”

“弄啥了”

“打枪了”

“跟谁?”

“奎叔。”

“你以后不准叫他叔!娘今黑问你一句话,你要娘不要了!”

“娘,你想哪儿了,我咋能没有您哩。”

“你老大不小了,翅膀也硬了,你要想飞出这个窝,娘也不难为你,可要走正道!赵其奎不是正经人,你跟他瞎掺和啥哩?孬人干不出正事,早晚他会把你带到歪道上去。你想想你爹是咋死的,赵家是咋毁掉的,这几年咱娘俩儿是咋过来的,你知道娘受尽了……。”

“娘……!”没有等母亲说完,赵子开站起来说道:“我不会和他混到一起的,我决不会去当土匪!”

李青兰训走儿子,怅然地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儿子大了,该寻思着为他谋点正事了。”

李青兰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

对母亲的出走,赵子开事先连一点预感也没有。两天来,赵子开坐卧不宁,茶饭难咽,他在不断地过滤着自己的言行,最终也找不出母亲离家出走的缘由。母亲去了哪里,干啥去了,为何又不辞而别,赵子开百思不得其解。母亲走时没拿换洗衣裳,却拿走了他打来的七只兔子、八只山鸡。母亲是头天晚上把这些东西收拾停当的,第二天就不知去向了。

李青兰还带走了儿子牵挂她的心。

过了二月二,春天的脚步已经乱了。山坡的草坪上已见了嫩绿,树木的枝头上泛起了鹅黄,山野里的万物都已醒动起来。

身穿蓝底碎花上衣的李青兰,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包裹,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上匆忙赶路,湿润润的细汗浸在她胭红的脸上,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亮光,随着她优美身段的舞动,四十多岁女人的绰约风韵展现得完美无缺。李青兰走上一座山岗,拉下罩在头上的布巾,抹一把脸上的汗渍,望一眼山下的村庄,不禁喜悦起来。

李青兰这次离家,其实就是回了趟娘家。她不想让儿子知道,也不想让儿子跟着,她以为当娘的为儿子多操点心是理所当然的责任和义务。

李青兰这次回娘家办成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让娘家亲人为儿子说合门亲事,女方家里穷,十分乐意。姑娘长得也能说得过去,她暗地里见过,待过些日子就定下来。第二件是随父亲去了一趟王家坪,拜见了做小磨油的王敬堂,恳请人家让儿子跟着学手艺,领儿子去拜见的日子也定好了。

李青兰是在村里炊烟四起的时候进家的,把儿子惊喜得醉了似的手舞足蹈、心花怒放。知道儿子还这么惦念着她,又见儿子打了许多野味,李青兰本来不错的心情更加舒展了。

晚饭后,李青兰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了儿子,只是没提说亲的事。赵子开听说去学磨香油,心里很不乐意。李青兰就劝告儿子:“不学门手艺以后的日子咋过哩。人家王敬堂师傅可是远近出了名的香油王,磨出的芝麻香油味、色纯正,在咱方圆上百里无人不晓。他和你外爷是至交,要不人家还不愿收咱去哩。等你手艺学成了,回来咱也开个油坊,把咱家的祖业再挣过来,让娘过几年好光景,你也算对起你爹了。”

赵子开最终没有拗过母亲,到了二月十六这一天,还是极不情愿地随母亲上了路。

出赵家沟一漫西行入深山区,约四十里山路才能到王家坪。母子俩一大早起来上路,翻山越涧,涉水过河,一刻也没有停歇。一路上李青兰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翻来复去就那么几句话:“当学徒的要能吃苦,少说话多卖力气,要尊敬师傅,要用心计学会真本事。”

赵子开似乎没有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他记下的是哪座山上兔子多,哪片林子山雀多,他甚至还发现了野兽的蹄印,心想要是带上猎枪该有多好。

母子俩是在午饭前赶到王家坪的。进村有一条捎近小道,翻上来一座山坡,从东边进去,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家高角门楼,坐北朝南,略显气派,这就是王敬堂的家宅。

李青兰上前轻轻拍了两下红漆大门。随着两扇大门的开启,不觉让人眼前一亮,开门的是一位面如桃花的俏丽姑娘,她面带微笑,双目含情,打量一下母子二人,便低头捏住了辫梢。李青兰上次来没见到这姑娘,想来就是王家门中的千斤了。她正欲问话,姑娘一转身直奔院内跑去,边跑边喊:“爹,来了,来了。”

赵子开追着身影看过去,直看得呆在那里发楞,待母亲拉了他的衣角,他才醒悟过来,即随母亲走进院内。因是事先有约,王敬堂早已坐在东厢房客屋里等候,等母子二人进得屋来,便起身让坐。李青兰放下带来的一篮子鸡蛋和几只野兔,忙说道:“带些薄礼,不成敬意。”转身又拉住儿子说:“这就是我儿子,叫赵子开,以后就托付给王师傅了,该打该骂只管调教。这孩子有力气,让他跟您好好学本事,给您添麻烦啦。”

王敬堂顾不上李青兰的唠叨,向西屋喊了一声:“素云,倒茶来!”喊声刚刚落地,女儿王素云手端茶壶进屋,逐杯斟满。在给赵子开倒茶的时候,王素云抬眉看了一眼,正碰上赵子开热辣的目光,便娇羞地低下头去。停了片刻,王素云轻声说道:“爹,我出去了,有事叫我。”说完转身兴奋地离去。

赵子开的目光追着王素云看了出去,心意便有些乱了。

王敬堂坐在正面的太师椅里,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慈眉善目,谦恭和蔼,给人的感觉就是安分守己的手艺人。他咂了口茶,慢声细语说道:“其实学这一行是脏活,也没有啥技巧,只要孩子有心计,一学就会了。”

说话间,午饭端上来了,同桌吃饭的还有王敬堂的老伴儿和女儿王素云。饭菜是特意安排好的,比在家吃的要强得多。开饭前,李青兰拉过儿子,让跪拜师傅,却被王敬堂起身止住:“都是自己人,不要这些礼节。”李青兰免不了又是一阵琐碎的客套。

赵子开瞥见坐在对面的王素云正瞅着自己,一直不说话的他不知来了哪股精神,起身抱拳施礼道:“师傅、师母在上,受晚辈子开一拜。”王素云一旁听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王敬堂看到女儿失态,责怪道:“啥也不懂。”女儿掩住小嘴,偷笑着坐在那里不吭声了。

吃饭的空间,赵子开神往地窥视着对面的王素云,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尺盈余的长辫,还有灵动的双眸,洁白的牙齿,银铃般的声音,迷人的小嘴,都叫人心旷神怡,亢奋不已。再往对面看去,王素云穿的大红对襟拓花夹衣和浅青色绸裤,缝制得紧身合体,显得那么地协调和舒适。赵子开心里暗想:“满院飘香的王家院里,有了这么个摄人心魂的姑娘,以后的日子肯定会有许多的愉悦或者是烦恼。”

午饭是在喜悦的气氛中结束的。李青兰在天黑前要赶回去,不便多停,就匆匆辞别返程,这就算把儿子送到王家院内学起手艺。

李青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她巴望儿子日后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手艺人,能光宗耀祖给她带来安康富足的好光景。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她这么一送,把儿子送到了人生极端,成为一桩迷情祸事的罪魁,仅隔几个月时光,也使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临终的那一刻,她懊悔地明白过来,是她亲手把儿子送进了匪事情仇的乱世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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