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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良”学生黄皙暎

“底层文学”在中国与韩国 作者:苑英奕


一 “不良”学生黄皙暎

作家是否能够代言底层,是中韩两国的底层文学论最为关注的问题。本书所言及的四位底层作家如何处理这一问题,或许从他们的生平经历中可以窥见一斑。黄皙暎的经历与其小说可谓一体。评论家姜裕贞曾对他的经历和小说之间的关系这么说过:“黄皙暎的经历和作品就是一部韩国现代历史。他的作品所体现的生活阅历超出了一个个人的个别体验,是大韩民国历史的具体标本。”[1]黄皙暎一直关注韩国社会的最重要问题并以文学的方式进行呼吁和表达,这是不争的事实。20世纪70年代他关注产业化的弊端,80年代他关注越战、民主运动,90年代他关注南北分断的韩半岛,21世纪他关注“脱北者”等。如今已年迈70岁的他经历丰富,他的人生涉及的问题也不止一两页能叙述完。又因本文论证的是黄氏被列为民众文学的作品,这些作品均为他的早期作品,故本书只考察早年黄皙暎的经历,即从其出生到1974年第一创作阶段结束为止。

黄皙暎,1943年12月14日出生于伪满洲长春。

1947年南下在首尔永登浦一带定居。

1950年入学永登浦小学,后因“6·25”战争辗转各地。[2]

上述这段经历在他的初期文学作品中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反映。例如幼年时期从伪满洲到韩国的经历后来在他的《韩氏年代记》中以主人公的避难经历被映照出来。小学时期因朝鲜战争而辗转各地的经历在短篇小说《我的弟弟》的故事情节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该小说的叙述者是11岁的“我”,小说通过“我”的视线透视了朝鲜战争给韩国社会造成的满目疮痍的局面——韩国学校、村落秩序一片混乱,百废待兴,百姓们身心剧痛,家破人亡。这两部小说充分体现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危害和政治意识形态之下个体生命的微不足道。小说《韩氏年代记》中韩氏一家分隔南北的情况也是黄皙暎父辈一代实况的反映。战争结束后韩国左右两派冲突激烈,这种意识形态的纷争在作家这一代少年的心灵上也造成了严重的创伤,这种创伤意识在其小说《杂草》中被反照出来。

关于自己生长的家庭环境,黄氏曾如此回忆说:

母亲即便是在大丘避难时也给我们买回《小公女》《格列佛旅行记》等书。并且,对我们说什么呢,写日记脑中才能整理清楚。所以我托妈妈的福,从小学二三年级就开始写日记。(略)刚开始就写几行,后来就开始越来越长了。在班里写作文的话,好像老师经常夸奖我。到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的时候去参加了全国的作文比赛,拿了一等奖。[3]

上面这段回忆是黄作家儿时成长的家庭环境,从小的读书习惯和写日记的训练过程可以说成为造就著名作家黄皙暎的第一步。

1960年在景福中学校刊《学苑》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意识》《复活之前》。当时国会议事堂富民馆前面和市政府前面正逢“4·19”运动。当时同行的安重吉中警察的枪弹而牺牲。[4]

上文记述的是韩国历史上的“4·19”革命。朝鲜战争结束后韩国于1948年8月15日成立第一共和国,李承晚执政。而1960年李承晚政府的不正当竞选和改宪等独裁行为激起了民众的愤怒。1960年4月19日两万多名学生举行街头示威,其中有142名死亡。后人将当天称为“流血的星期二”。4月26日李承晚迫于民众压力,宣布下野声明。后来将那天称为“胜利的星期二”。[5]韩国历史上将这次革命称为“4·19”革命。“4·19”革命对黄作家一代人影响深远,民主意识通过身体经验深深植根于他们年少的心灵当中。作家曾回顾“4·19”革命当时的情形说:“对制度教育开始厌恶始于‘4·19’。事实上在这之前对政治现实之类并没有什么想法……但是我所上的学校就在旁边,上课时间传来了枪声。所以从那儿逃出来的示威队群众们正翻墙进我们学校。所以学校顿时一片混乱。(略)第二天学校下达停课通知……让大家回家,结果我们就成了示威队。我们是‘4·19’一代的老幺。当时才上高中二年级。”[6]从这段叙述中可以看出,作家当时亲身参与“4·19”革命,从而获得了政治感觉,特别是从那时起开始对正统的教育制度进行反抗,这为黄皙暎高二时退学做好了思想铺垫。可以说,“4·19”为黄作家树立价值观,确立后来的写作主题起到了关键作用。

(黄皙暎)1962年春在景福高中自动退学并离家出走,开始流浪于韩国南方,当年10月份回家。11月其作品《立石附近》获得《思想界》的新人文学奖。(略)1964年参与反韩日会谈的游行示威。被捕入永登浦警察署,在拘留所结识了修建第二汉江桥的建筑工人,获释后一起南下。后在新滩镇烟草工厂的工地上做临时工。之后辗转青州、晋州、马山等地,干过各种体力活儿,后入住漆北镇的长春寺。

这是作家1962~1964年的流浪经历。这段经历是理解作家初期代表作《客地》的不可或缺的源泉。首先,我们看到1962年约半年的时间当时高中二年级的一个少年开始了独步天下的经历,结果11月份他一鸣惊人,以《立石附近》一文获得著名刊物《思想界》的新人文学奖,这个奖项在韩国文坛备受瞩目,至今仍是韩国文坛最为重要的奖项之一。当时身穿校服的他上台领奖令评委们哗然。韩国是一个重视人脉文化的社会,文人一旦登上文坛,尤其是获得如此重要的奖项后,大可以以作家自居,靠笔杆子谋生,只要努力,是足以在文坛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的。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被这个大的光环套住锁定。此时的他,既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又是一个社会底层的临时体力工。1964年黄皙暎作为底层民众参与示威运动,被拘留,又开始了劳作现场、流浪各地的最底层生活。正是长期的这种底层生活体验,造就了20世纪70年代他一发不可收拾的“现实主义顶峰”作品——《去森浦的路》《客地》《发财猪梦》《邻里人》等。对底层民众生活细节的刻画,黄皙暎的描写是真情实感的再现,并非天马行空的想象创作。而对70年代底层民众命运的描写,黄皙暎的犀利来自亲身经验,并非雾里看花。例如在《客地》中,描写主人公东赫修建围海大坝,往海里的大船上背石头时的感受:

东赫还没走出十步远,就觉得背上石头的重量好像要把两只脚脖子压进石子地里面去似的。自从干上运石头这个活儿以后,他两个肩膀头的瘀血被麻袋蹭得脱了一层皮,以后可能会长成手心和指尖上的那种老茧。不仅如此,小腿肚子上有一块鸡蛋那么大的肌肉腾地提起来,大腿的肌肉像要抻断了似的。汗水从他的眼皮上流下来,掠过鼻梁,跟嘴巴下面的汗水一起淌到了胸前。他来到浮桥前,刚蹬上木板,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扔掉石头的冲动。他挣扎着想摆脱这种想法,可觉得血管像要炸了一样。他踩上去后把腰弯得更低一些,把身子使劲向前倾。一口粗气沿着舌根从紧闭的牙缝间挤过后冒了出来。他跨过浮桥,上了许多空铁桶搭起来的板桥。他刚把石头扔下,海水就漾过船舷打湿了没有栏杆的小船船板,船板上荡漾着一湾海水。[7]

首先,这段描写为全知叙述者的声音,全知叙述者就应该是一个神一般的人,能够对人物的所有情况,特别是劳动时的身心感受毫无保留地全部讲述出来,这是作者自信大胆的选择。另外,这段描写中无论是“老茧”、“鸡蛋那么大的肌肉”等劳动的体征,还是眼皮、鼻梁、下巴的汗水“淌在一起”,“沿着舌根从紧闭的牙缝间”冒出来的“粗气”,这些劳动时的细节是一个观察者或想象者难以胜任的。特别是从其对劳动时瞬间“冲动”的描写中可以看出,如果没有亲身的体验,难以表现得如此逼真自然。

如上所述,作家黄皙暎的作品是建立在其亲身的底层生活经验之上的,他的写作不是底层的代言人,而是自身的经验再现。他既是作家又不只是作家,既是底层又不仅是底层民众。


[1] 〔韩〕姜裕贞:《一部活的韩国现代史——记作家黄皙暎》,韩国文学翻译院编《List—Books from Korean》第1期。

[2] 〔韩〕黄皙暎年谱《黄皙暎中短篇选1》,创作与批评社,2004,第331页。

[3] 〔韩〕崔元植、林洪培编《访谈——黄皙暎的一生与文学》,载《黄皙暎的文学世界》,创作与批评社,2003,第31~32页。

[4] 〔韩〕黄皙暎年谱《黄皙暎中短篇选1》,创作与批评社,2004,第331页。

[5] 〔韩〕姜万吉等:《韩国史年表2》,韩吉社,第466页。

[6] 〔韩〕黄皙暎、蔡美玲:《在遗忘的地方找寻迷失的自我》,《文苑》2008秋季刊。

[7] 〔韩〕黄皙暎:《客地》,苑英奕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第1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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