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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区

一半是这里,一半是欧洲 作者:余斌 著


红灯区

在巴黎认识的一个朋友曾客串导游,带过几个国内的团,当然各是各的味,不过也有共性——都对红灯区充满好奇。有个地方剧团到阿维尼翁参加戏剧节,到达不久就有人打探,红灯区在哪儿?回说阿维尼翁是个小城,中小城市照例是没有红灯区的。问者听了便有几分不屑:“什么发达国家?红灯区都没有!”似乎红灯区成了发达资本主义的象征。还有一个县的什么考察团是到巴黎的,可能因为都是干部的缘故,说要去,到了那里又都是目不斜视的架式,进了家性用品商店,朋友随手拿了本《花花公子》翻翻,等他们逛,不想那几位却站在他身后看,翻一页看一页,没一个自己动手。好像自己不碰就不算犯错误。“——这叫什么事儿!”朋友想起当时的尴尬,笑着摇摇头。

这些都是有天晚上闲聊时说起的。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打算去开开眼哩。朋友说,那有什么?见识是该见识的。要不现在就去转转?原来巴黎红灯区就在蓬皮杜中心旁边一条街上,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散个步就到。我没心理准备,似乎太轻而易举了点,总觉那该有点深入虎穴的意味。朋友调侃道,怎么,还要全副武装?你也没什么可武装的呀。于是说走便走,去了。

这儿是现代西方,我的红灯区模本则还是旧中国的妓院。都是从电影上看来的:街上人声鼎沸,妓女淫声浪语在拉客;大红灯笼高高挂,“玉春楼”、“丽春院”之类的牌匾;院中鸨儿指挥若定,将客人敷衍得风雨不透,众姑娘莺莺燕燕,一手里垂下手帕,神情谑浪在嗑瓜子……西方的红灯区应该也在影视里见过,却很模糊,印象里只是热闹、刺激。然而这条街一点也不热闹,和不远处饭馆、酒吧、咖啡馆云集的地方相比,毋宁说是冷清。冬天的晚上,也就八九点钟,一眼望去,竟没多少游人,霓虹灯稀稀拉拉,零零落落闪烁着,有似抛了没人接的媚眼。

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白天不是高潮,观光客依然熙熙攘攘。

我很觉意外,朋友道,并非有性趣的人少了,自从有了艾滋病一说,这里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再没缓过劲来。看来“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豪情,洋人还欠点。再者有了新的竞争对手,东欧那边过来的姑娘,又年轻又漂亮,多在巴黎郊区,人都吸引到那边去了。正说着,朋友示意让我看前边。不远处有一妆扮妖艳的女子,当然是性工作者了,却没有倚门卖笑的意思,有人走过,并不兜搭,兀自倚在门上抽烟。几家性商店还在营业,进一家去转转,无非色情杂志、性用品,还有出租录像带。店里只有一年轻店员守着柜台,百无聊赖地玩掌上游戏机,此外便空无一人。靠里面有一处下着猩红色的帐幔,朋友说,那后面是色情表演的地方。过一会帘子一挑,出来一女的,穿着暴露,妆化得夸张得吓人。不用问,这就是“演员”了。这女的瞟了我们一眼,就到柜台那边一边抽烟,一边俯着身子和店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显然是没生意。整个红灯区好像处在打嗑睡的状态。

我怀疑这一行大概普遍的萧条,因为后来到布鲁塞尔,情形也差不多。那已经是夏天了,我和家人参加了一个荷比鲁德四日游的旅行团,第一天夜宿布鲁塞尔,那家华人开的酒店恰好就挨着红灯区,斜对面就是一家性商店。我还开玩笑说,这回是掉进粉头堆里了。不想有人转了一圈回来,气哼哼地说:“狗屁!一个鸡也没看见!”我也出去转了转,发现并不是他们有眼无珠,真的没有。

好在本来就在计划外,旅行团里几个刚从国内来的中年猛男心心念念的是阿姆斯特丹,那里的红灯区可是世界闻名啊!第二天还在往阿姆斯特丹的途中,那几位已然提前进入状态,在车上缠着导游问这问那。导游征求意见,下午的时间,坐游艇呢,还是逛红灯区。这时就见出性别阵线的明朗——女的一概要求坐游艇,男的大多要求去红灯区,没出声的也是心向往之。实话实说,我的首选是红灯区,不仅红灯区,我还想去参观性博物馆,据说那是展品最丰富的。可是哪里能够?还带着个六岁的小孩哩。

两派意见相持不下,游艇的钱是含在团费里的,不能取消,红灯区在男同胞心目中是此行的高潮,到了世界著名的性都不逛红灯区,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吗?最后导游决定搞折衷主义,时间一分为二,一家一半。接下来是家庭内部的讨论,最最少儿不宜的地方,小孩怎么办?想出的一招是手机塞给她,让她玩上面的游戏,若遇紧急情况,她的眼睛又恰好不在游戏上,即大叫一声,指向一条宠物狗或鸽子什么的,转移视线。

巴塞罗那一处公园壁上的色情涂鸦。

红灯区就在运河边,不长的一条街,店面一家挨一家,规模都不大,一概与性有关,大白天的,也有不少霓虹灯亮着,到处可见色情招贴画,传出暧昧的音乐,仿佛皆夸张地写着“SEX”的字样。当然,将性的公开性演绎得活色生香的,还是那些真人秀的橱窗。与商店的橱窗无异,只是简陋,极狭小,大多是只有一个平方,里面空空如也,顶多一把椅子充道具,有一小门通里面,卖春女郎就从那儿或赤身裸体或着穿等于不穿的一丝寸缕进到玻璃格子里,或站或坐,摆出挑逗的姿势。下午不是营业高峰,多数都空着,只有一两处里面有人。有一位坐在里面,也不摆POSE,懒洋洋耷拉着两手,眼神空洞看着外面,好像随便找了个地方歇息。真要是歇息,干嘛跑这儿来呢?也许是表示还正在营业中吧?也不知街上的人在看她,还是她在看街上的人。游人到这儿来,大约是想阅尽人间春色,她们呢?不比《日出》中的翠喜,阅尽人间沧桑倒也说不上,不过总是麻木、无聊吧?

西方人性的“公开性”并不限于红灯区的存在,杂货店里的围裙也有点“黄”。

那一回旅行团所有的男性大概都说不上尽兴而返,一则时间紧迫,二则晚上才真有热闹可看。我唯一看到的热闹是一位同胞在高喉大嗓地跟人嚷嚷,凛然一条大汉,东北口音,不通外语,却兀自不停高声地说,还用手比划,而且越来越慷慨激昂起来,总的意思是,想诈我,没门。虽如此,显然还在讨价还价。这才想起此前听说过的,这里过去的主顾主要是日本人、韩国人,现在大陆游客已成最大的主顾了。因为生意,据说这里的性工作者有些还能来几句简单的汉语。但那大汉的对手,一个瘦小的白人男性,显然不会,只是鸡同鸭讲地一直在进行着。这人是个什么角色呢?拉皮条的吗?性交易为何不在里面谈,讲价讲到了大街上?这是我一直没弄明白的。

晚上到了住宿的宾馆,团里几个兴致最高的跟导游商议,要杀回马枪。旅行社要压低价格,通常安排的宾馆远离市区,这宾馆距阿姆斯特丹总有几十公里。导游说要同司机商量,当然是钱的问题。问了回来,原说要去的好几个都嫌太贵,不干了。我的红灯区之旅,也因此终于没有高潮。

还有个尾声,是在大堂里遇到两位团里的热络人士在做回顾展——看白天用数码相机拍的照片,见我走过,拉了同看。拍了一大堆,无非就是看到的那些,无甚稀奇,正待敷衍几句走人,却看到一张有趣的——是对着真人秀橱窗拍的,里面没人,大概好歹是记下橱窗的样子吧,不想玻璃反光,成了模模糊糊的镜子,拍照者自己影影绰绰恰装在里面。因笑道:“你这是拍谁呢,怎么把自己给照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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