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工
据说法国人有两大爱好,一是爱度假,一是爱罢工。在法国一年,这两样都领教了。法国人度假的盛况及对度假近乎虔诚的态度,可以另说,对于我这样的外人,最新奇的还是他们的罢工。
罢工在法国实在是家常便饭,若是在大城市,隔三岔五总能遇上一回。罢工的理由不一,大到反对美国人打伊拉克,抗议当局延长公务员退休时间,小到拆除某个建筑,关闭某个餐馆。除了天太热,雨太多,似乎没什么事不能成为揭竿而起的理由。
“揭竿而起”当然是夸张的说法,刚到法国时我对“罢工”二字的想象尚停留在《红灯记》里李玉和闹工潮的阶段:捣毁机器、高压水枪、流血冲突、构筑街垒……碰上了才知道(其实早该知道),绝无这样的严重性。群情激愤的时候也是有的吧?但我没碰到。在里尔撞见一次游行,也就几百人的队伍,拖拖沓沓拉了好长,说笑的说笑,抽烟的抽烟,还有人牵着小狗,不看队伍前面拉着的横幅、向行人分发的传单,倒要怀疑这是在集体逛街或散步。以我的标准,这简直就不像个罢工的样子。
其实“罢工”并不等于游行集会,照字面解,应是拒绝上班之意吧?大多数情况下,罢了工的法国人并不走上街头,也就是呆在家里而已,照旧各干各的事,嗅不出什么紧张的味道。最能让你直接感到罢工事实的存在的,莫过于发现出行一下变得困难了。我到南部小城阿维尼翁旅游时,就赶上交通系统的罢工,想去马赛去不了,想回巴黎回不成,急得七窍生烟。这也是不懂行情有以致之,事实上,工会方面早把安民告示贴出来了,何时开始罢,罢到何时结束,说得清清楚楚。
候车室里虽是挤满了人,却没半点骚动不安。我已见过多次了,这种场合法国人绝对地心平气和,他们接受这点不便,因为没准明天自己就要罢。不平则鸣,而且谁都有权利“鸣”,这是法国人的信念。而且罢工见得多了,可说已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我怀疑一年到头没有罢工,法国人反要觉得不正常)。所以此时若见有谁愤愤不已地抱怨,那多半不是法国人。
示威者所举宣传品左上角上是毛泽东的头像。
我的焦躁持续得也不是太久,因为发现铁路并不是彻底瘫痪。原来法国人的罢工也是有理有节的——要让当局知道“不平”,但也有个限度,保持老百姓最起码的生活运行。再大规模的罢工,也还有火车在开,只是班次大大减少。现在的问题是,售票处已关闭,自动售票机也不干活,哪里去买票?最后我是带着罚款的思想准备登车的,不知要罚多少,一路心情沉重。这是我在欧洲乘坐过的最最拥挤的列车,过道里站满了人,没买票的也许不止我一个,但是检票员始终没出现。就是说,列车虽然还在开,检票的却是自顾自罢工去了。到了巴黎,我的免费旅行还在继续,因为地铁也在罢工,这一回我倒是有早就买好的票在身,可入口处的验票机拒绝检票。看着喜气洋洋排闼直入的人群,不知怎么觉得今天像个免费派送的嘉年华会。
如此这般的描述,法国人的闹罢工倒有点像儿戏了。事实上法国人也有严肃的时候,2002年法国大选,右翼候选人勒庞闯入总统选举第二轮,整个法国为之震惊,于是有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有中国学生告诉我,他们那些平日吊儿郎当的同学抗议时都伤心地哭了,那样强烈的参与感让中国学生颇感惊讶。当然这是风口浪尖的时刻,不过即使寻常的罢工,也自有其严肃性——扣工资总不是闹着玩的事——罢工是要扣工资的,当局允许你罢工,罢工就要付出代价,法国人觉得这很公平合理。没有不批准的,比如你在学校教书,某日准备参加罢工了,打个电话告诉校方,“明天我要罢工”,没有谁会拦着,也不敢拦。同时也没谁觉得扣了工资很冤枉。
当然,事关生活质量,法国人也表现出他们的理性,罢到揭不开锅绝对不会,弄到手头拮据也是不行的。因此会有量入为出的统筹安排,时间的长短,哪天罢哪天不罢,都有讲究。我有个在中学教书的法国朋友,是工会活动的积极分子,那一年正逢教育界大罢工,她找人印传单、与人商量行动方案,忙得不亦乐乎。但她在供两个女儿读大学,手头正紧,所以不可说罢就罢。法国中学教师不坐班,高级教师课少,不是天天有,某一天课上了,前面空着的一天或两天工资就照拿,于是她便择日罢工,将损失减到最小。看到她和同事商量罢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一天你罢,那一天我罢,里面竟有一种摆家常的风味。
意大利佛罗伦萨街头的示威者。
罢工的严肃性也见于罢工者对原则的坚持。有天下午我由一法国学生陪着,到邮局去寄信,到那里发现门开着,营业员也在,却不受理业务,原来是从三点起,他们罢工了。这时三点刚过几分钟,原先排队的人尚未走散,邮局的服务戛然而止,众人倒也不恼,没见谁上前论理,急赤白脸大声质问的更是没有。奇的是,营业员并不急于清场打烊,有些顾客已然不存办事的指望,似乎一时也不急着离开,好整以暇隔着柜台聊开了,两造之间倒似有一种默契。
不由你不服,法国人真是优雅,放在国内,也许早听到咆哮之声了;法国人也真是能聊,这场合也能接上茬聊得兴兴头头。可我实在没有这份闲情,信要赶着寄出,不然怕误事,此外不通法语,让学生陪着来一趟也不易。就想,这些法国佬也真是,既然人在这,有聊天的工夫不就把事给办了吗?可惜在场的人中好像只有我一人这么想。
我让法国学生去向营业员陈情,强调我的事是如何刻不容缓(这是在国内遇类似情况不管是否奏效都会勉力一试的一招),学生好像面有难色,也许是难以向我解说法国的国情吧,但还是照办了。一位四十来岁的男营业员接待了他,低语几句,就见那人抬头看过来,于是学生招呼我过去,那人满面笑容与我寒暄,热情握手,请我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而后是询问情况,待学生翻译了我的话,他兀自说了一大篇,这过程中他两眼一直直视着我,态度之诚恳,着实令人动容,我猜这是有门了。不想最后他站起身来再次和我热情握手,跟我说再见。
很茫然地再了见出来,学生这时才有机会给我翻译。也不须一一复述了,反正中心思想是,非常非常理解你的难处,但非常非常抱歉,我们现在是在罢工。我若有一种被耍的感觉,你大概不会觉得意外:不行就直说早说呀,费那工夫!
当然我心里也明白,那人绝对不是在耍我——和颜悦色,情辞恳切,那是礼貌;守定宗旨,决不通融,那是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