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紧之事
妮莎·伯恩的姑妈伊丽莎白可说是无所不知,而且永远正确。
每年6月,她都会来栗树街看望妮莎一家,前后待上六天。因为她要求严、期望高,所以在她到达之前,有那么两周左右,家里都要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花园拾掇得清爽整洁。
姑妈伊丽莎白睡的卧室,自从她上次到访之后已过了一年,里面当然就累积了不少零碎的杂物。他们把墙上的涂料修补润饰了一番,在那些漂亮的斗柜的空抽屉里垫上了干净的粉色衬纸。
妮莎的妈妈经常略显疲倦又厌烦地笑着,说如果不是因为伊丽莎白每年一度的假期来访,自家的整个房子或许就变成了一处垃圾场。
可话说回来,即使那样,妮莎的妈妈应该也不会感到多么愧疚。她既没时间,也没钱去翻新房子。她在一家超市上班,天天都工作好多个钟头,辛苦地养活着三个孩子,却得不到她丈夫的任何帮助。在妮莎的记忆中,父亲从没出去挣过钱。
他的背有毛病。
伊丽莎白姑妈是妮莎父亲的姐姐,十八岁时就去了美国。她在那里做的是律师专职助手。那到底是干什么的,妮莎不是很清楚,但你绝对不可以就这样直冲冲地问伊丽莎白姑妈诸如此类的问题。
妮莎的父亲总是会在自己姐姐到访的时候表现得机敏一些。他不再只管呆坐在椅子上看电视里的赛马转播,甚至会帮着洗洗杯盘碗碟。伊丽莎白离开之际,他看上去总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好吧,总算完事了。”他会这样说道,就仿佛那是什么隐藏的危险,一家人谁也不能幸免似的。
伊丽莎白姑妈安顿下来之后,就会整天泡在外面,参观各种文化场所。她会去看艺术展,或者是去切斯特-比迪图书馆,要么来个短途游,去某处看雅致的大宅。
“要紧的是去看那些品位高雅的地方,去看那些达到高标准的场所。”她会对妮莎这样教导,一边说一边整理那些宣传小册子,剪下喜欢的图片,粘贴到一本剪贴簿上。一年又一年,究竟什么人会看这些剪贴簿?妮莎想知道答案,但麻烦在于,这又是一个你不能直接向伊丽莎白姑妈提出的问题。
没有什么由头去拍那种喜气洋洋的全家福照片。当然不可能在妮莎的家里拍,去基里尼海滩或者霍斯海德郊游野餐时,他们也不会拍照。妮莎的妈妈总是用饭盒装着煮老了的鸡蛋和黏糊糊的土豆去野餐,然后配着厚得像门口台阶的石板一样的面包片做成三明治吃。不管郊游那天的阳光是多么明媚,也不管他们那一整天笑得是多么开心,伊丽莎白姑妈都不愿意拍下家人欢聚的那些场景。
但在她每年一度的来访期间,总有一个晚上,伊丽莎白姑妈会邀请全家人去就她认为是都柏林城中够时髦的某家餐饮店里喝上一顿,每次还总会找出一处新地方。
喝的东西真的就只是每人一杯饮品,而不是几杯。一般来说,孩子们喝橙汁,里面放了一只樱桃的味美思甜型调制酒是给妮莎的妈妈喝的,一小杯爱尔兰本地威士忌是给她父亲的,伊丽莎白姑妈自己则是喝店里的特色鸡尾酒。
为了这个“宴请”,家里人都得穿得整齐又体面,而每次通常会请店里的某个服务生来给大家拍照留影——无论在什么陌生的环境里,大家都对着镜头努力摆出笑脸。大致推测,照片冲洗出来之后,想必也会被姑妈放进剪贴簿。
“要紧的是,”伊丽莎白姑妈会说道,“我们应该出现在恰当的地方。”
妮莎在想,为什么这一点如此重要?可伊丽莎白姑妈看上去是那么自信,穿着又是那么优雅得体。所以,她肯定是没错的。
伊丽莎白姑妈经常去奥康奈尔街的一个报刊零售店,随身还带个小笔记本。那个店挺大的,妮莎有时候会跟姑姑一起去。
“你在本子上记什么呢?”有一次,她问道,话刚出口就感到愧疚和不安。你是不可以向伊丽莎白姑妈提出这么直接的问题的。但,说也奇怪,这样问了之后看似也没什么问题。
“翻看那些杂志报道时,我会在本子上写下一些人的名字,他们都是去参加新画廊开业典礼和其他文艺活动首演之夜仪式的人。有那么多相同的名流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出现在这类地方,太令人惊讶了。”
妮莎觉得很困惑。谁参加了什么活动,能关你什么事呢?即使这些名人住在本地,难道有什么必要去关注吗?更何况,假如他们是住在三千英里之外的外国人呢?去关注这些真是够荒唐的。她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流露出了这种想法,因为伊丽莎白姑妈对她说话的样子突然间认真起来,仿佛把她当作大人一样。
“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所以你要听好了。我知道你才十五岁,但明白这个道理永远也不会嫌太早:人生最要紧的,就是创造出的自我形象。你懂吗?”
“我想是的。”妮莎很犹疑地回道。
“听我的没错,那就是最紧要的事。我们这就来开个头,从现在起,你称呼自己时要用全名——瓦妮莎,别人会对你更加尊重的。”
“哦,我可没法那样做,他们全都会说我是傻瓜的。”
“你永远也不应说这种粗俗的言语,无论说的是你自己或是任何其他人。你如果想要有点出息,那么就必须有相当的自尊感,要十分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印象。”
“我妈说过,只要你能善待别人就行了,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妮莎表现出了一点独立思考的精神。
“那也没错,瓦妮莎,那种说法也跟她这个人很搭调。但看看你妈,她在超市累死累活,干得人都要垮了,却随便让我弟弟把她辛苦赚来的工资,还有他自己的失业救济金都花在酗酒和赌马上。”
妮莎仰起了头表示异议:“我爸是很好的人。”
“上学时,我跟你爸妈在同一个学校。我比他们大三岁,但现在看起来我几乎比他们要年轻十岁。最要紧的就是让你自己在别人眼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因为这就像镜子。如果你看上去状态很好,人们也会认为你是那样,然后他们就会做出同样积极的反应,这种反应会回馈到你身上。”
“是的,我明白。”
“那么,瓦妮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点点帮助,在穿衣打扮、言行举止还有其他相关的事情上,给你提供一些参考建议。”
妮莎感到撕裂般纠结。她应该接受提议,变得像伊丽莎白姑妈那样优雅端庄,还是该让姑妈一边凉快去,告诉姑妈她现在跟爸妈在一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
她盯着姑妈看了片刻。她肯定都有四十七岁了,但看上去几乎只有三十岁的样子。姑妈的短发被修剪得很仔细,她每天都用一种儿童洗发露洗头;她穿着墨绿色的套装,每天晚上都用海绵蘸着柠檬汁将它清洁一遍。姑妈的短袖衫简直是多得数不过来,都是鲜亮的颜色。她上衣翻领那里别着的一枚胸针实在是非常漂亮。
而妈妈看上去则和姑妈天差地别。妈妈那油腻腻的长发似乎从来都没闲工夫洗一洗,只是用橡皮筋绑在脑后。妈妈没有擦得铮亮的那种敞口船鞋——即使有,肯定也不会像她的大姑子这样,在每夜睡觉前先用报纸揉成团塞进鞋子里以保持鞋型。妈妈有的只是大大的、破破烂烂的旧平跟鞋,无论是上班干活还是下班后走很远的路回家,这种鞋穿起来都挺舒服。
妮莎在学校的那些朋友们总是非常仰慕她的姑妈。她们总是说,她能离开栗树街,在纽约为自己打拼,还过得很好,运气真是相当不错。老天作证,她们说,跟留在这里相比,谁到了美国都可以活得更好。
看起来,伊丽莎白姑妈仿佛是以某种方式再造了自己,在彼岸获得了新生。只要得到了允许,说不定她也能够再造妮莎。
“你在想什么呢,瓦妮莎?”
“你为什么去了美国,具体的原因是什么?”
“是为了逃避,瓦妮莎。如果我一直待在栗树街我妈妈的家里,这里不可能有任何像样的出路等着我,大概我只能是在哪里的什么商店当一个收银员,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栗树街有些人也有很好的工作。”妮莎心中不服,抗辩道。
“现在是有可能吧,以前没有。”姑妈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能让我变得……你明白的……变得可以稍微能做得了主什么的……我不知道准确的说法是哪个词,但我的意思就是,变得能像你那样。”
“是的,我懂,瓦妮莎。那个词是自信。顺便告诉你,我能帮你做到。但在开始之前,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认真的。比如说,你能从此自称为瓦妮莎吗?”
“这并不重要,不是吗?”
“某种程度上还是重要的,这表达了你的立场,说明你想要自己的风格。”
“那好吧。”这位瓦妮莎·伯恩小姐愉快地说道,同时希望在家里不会遭到太多的奚落。
“你是发神经了吗?”当她提起自己的新名字时,老爸这样反问道。
她的两个弟弟则笑得满地打滚。
“妈,你觉得怎样?”她走到厨房那边问妈妈。妈妈在那里忙着削土豆。
“人生苦短。只要这样做让你觉得开心就行了。”妈妈回应道。
“妈,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耶稣基督老天在上,随便是妮莎或者瓦妮莎都行,只要那是你想要的。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了,可你接着却对我说什么这不是我的真心话!让我来告诉你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坐在那里干活,冬季有东风从门口不断吹进来,他们还一直把门敞开着,直到我身体的整个左半边从上到下都疼时才关上。我在超市听到有人说,从下个月起,我们所有人的工作时间都会被缩短,你知道那对我们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吗?你姑妈很快就要回来了,从哪个什么博物馆或类似的地方回来了,她可是指望着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亚麻餐巾和洗手用的净水碗的。随便你把自己称作什么,瓦妮莎,小鹿斑比也好,贝尔拉的女巫也好,我都无所谓的。我要操心的事可是太多啦。”
就在这一刻,瓦妮莎决定要做一个有格调的人。
伊丽莎白姑妈就要离开栗树街回美国了。瓦妮莎上楼坐在姑妈的专用房间里,看着她打包行李。
她注意到,姑妈没有给纽约的任何亲友准备手信。姑妈总是给她们家带来礼物——大大的美术画册,是维米尔或大师伦勃朗的作品。姑妈到达的那个晚上,家里人会礼貌地打开画册,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些彩色印画,然后,这些礼物就会被永久地搁置在一个书架上,紧靠着姑妈去年带来的莫奈的画册以及前年赠送的德加的画集。
“老天啊,你不觉得她该给孩子们一点可以当钱花的东西吗?”瓦妮莎的爸爸会嘟囔着表示不满。
“你少废话。她给咱们家里带来一种文化气息,不是很好吗?”妈妈总是愿意看到事情积极的一面,但爸爸却毫不领情。
“她给咱家没带来过任何东西,除了争执和吵架。我们一家五口本来在这里快快乐乐的,但丽兹来了之后就开始闹腾了,说房子寒酸俗气,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
“不要叫她丽兹,她讨厌这个昵称。”
“这就是她那见鬼的名字啊,而且她现在也开始往妮莎的脑袋中灌输这些破念头了。”
瓦妮莎听到过父母对话的所有内容。栗树街的房子一般都不算大,屋子里没多少动静是你听不到的。
伊丽莎白姑妈通常都关上房门,将收音机调到音乐调频广播。这样一来,她们说话就不会被外面听到了。
“瓦妮莎,这是法国人拉威尔的作品。重要的是要有分辨力,能听得出什么是好音乐。你很快就会对这一切熟悉起来,快到让你自己都吃惊。”
“我首先该做什么呢,伊丽莎白姑妈?”瓦妮莎问道。
“我认为,你应该让你的房间有自己独特的风格。”
“比如说,先把我在这里的东西全都清理掉——你是不是这个意思?”瓦妮莎在自己卧室的墙上贴了电影海报、时装杂志彩页和足球明星海报之类的东西,她挺喜欢这些装饰。
“只保留那些优雅有品位的东西,瓦妮莎。房间里只放能传递你正面信息的东西。”
瓦妮莎满脸的困惑。
姑妈解释道:“别人怎么会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呢?孩子,除非是我们向他们传递了讯息,不是吗?我们怎么穿衣,怎么说话,有什么样的行为方式,就是在发出信息。否则的话,别人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想是这样吧。”瓦妮莎还是心怀疑虑。毕竟,你喜欢谁、不喜欢谁,你自己都知道,这跟信息什么的没多大关联吧。
她在一旁看着,姑妈的行李箱里,东西都安放得整整齐齐,内衣、丝巾和T恤用透明袋分开装着,全都叠得完美无缺。剪贴簿正好填补上了她带过来当礼物的那几本画册在箱子中所占的空间。
伊丽莎白姑妈四十七年前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出生的,但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这样的变化也可能发生在瓦妮莎身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到脚都乱糟糟的,甚至又脏又邋遢,校服衬衫的领子都磨破了,裙子上有食物留下的污渍,还有水笔的划痕。
“我没钱买新衣服或者别的东西。”瓦妮莎看到姑妈也在一旁打量她,便不由自主地说道。她心里半期望着能得到一些金钱上的帮助。但话说回来,老爸总说,当丽兹还是小丫头时行坚信礼收到的那些贺礼钱,到现在都还攥在手里呢。
“我觉得是这样,你必须学会去打理你现有的那些衣服。”姑妈话里的意思含糊不明,仿佛瓦妮莎买不起新衣这事跟她全无关系。
“那头发怎么办?”瓦妮莎看上去很沮丧。
“去找住在这条街5号的莉莉安·哈里斯。”
“我知道。但问题又来了,我从哪里弄到钱付给她呢?”
“不用,还是为她做些事算作回报吧。你知道的,去照顾她的老妈妈,每周一次帮她去购物,那样的话,她可以给你每个月修剪一次头发。”
当然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如果你一直在这里,那就容易多了。”瓦妮莎说道,一边看着她这位十分优雅的姑妈。姑妈正仔细地给她修长秀气的双手涂抹润手霜。瓦妮莎妈妈的手却满是裂口,又红又粗,从来都不知道抹润手霜。
“你可以给我写信,瓦妮莎,告诉我你的点滴进步。”
“也许,有朝一日我能去纽约看你?”瓦妮莎大胆提出设想。
“有朝一日吧,或许。”
在她年轻的生命中,瓦妮莎也听到过不少更热情的邀请,但她不想为此耿耿于怀。“我们下楼去吃饭吧。这是你住这里的最后一晚了,妈妈做了牧羊人派来款待你。她还请了麦克小姐和巴吉特·马奎尔来家里。”
“挺好的。”伊丽莎白姑妈的这句回答听上去仿佛是有什么致命毒药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似的,“要记住,瓦妮莎,不要吃盖在馅饼最上面的土豆泥,也不要吃面包和黄油,试着鼓励你妈妈以后每餐都弄些沙拉。”
吃晚餐的时候,瓦妮莎·伯恩看着她那疲惫的妈妈,那满肚子不耐烦的父亲,那举止粗鲁的两个弟弟,艾蒙和肖恩。她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大块的牧羊人派,而她和姑妈却细嚼慢咽,每次只吃一小口馅饼中有碎牛肉的部分,两人还分吃了一个熟土豆。瓦妮莎从未感觉到自己比今晚更像一个背叛者,似乎她已经越过了一条线,转变了阵营。
她写过三封信给远在纽约的伊丽莎白姑妈寻求建议。她每次总能得到一个坦诚而又有帮助的回复。是的,真的,瓦妮莎应该找一份周六餐馆的零工做做,但一定要找一个有格调的地方,要坚持让餐馆给她一套员工制服穿。纽约那边还发过来一封完全伪造的推荐信,去帮她得到一份这样的零工。
不,如果瓦妮莎浪费时间去学钢琴的话,那未必太愚蠢了。她已经十五岁了,这个年龄再去接受音乐教育已经太晚了。她最好还是从图书馆借一些CD回来,学着去欣赏别人创作的曲目吧。
还有,不管是什么诗歌诵读会、新书发布会或文化活动,只要是在都柏林举办的,只要姑妈听说了,她都提议瓦妮莎去参加。这样她就能结识很多有趣的人。
确实如此,瓦妮莎遇到了有趣的人,其中就包括欧文。二十二岁的欧文不敢相信瓦妮莎还是个在校生。她打算把这个也写进信里告诉姑妈,但有些顾虑阻止了她,比如她还从未邀请欧文去栗树街自己的家里做客的事实,又比如另一件事:她不想让姑妈知道,她跟欧文发生了关系。
跟往常一样,第二年夏天,伊丽莎白姑妈又来了。瓦妮莎的卧室简直让她刮目相看。那里相当雅致,简洁又有型。现在,瓦妮莎房间里只有没几件衣服,但凡她有的都打理得很仔细。瓦妮莎的妈妈跟这位大姑子吐露心事说,女儿变得疏远了,还神神秘秘的。父亲则说,妮莎就是个讨厌鬼,让人烦得很。艾蒙和肖恩倒是没说什么,除了暗示他们家已经穷得叮当响,就快砸锅卖铁了之外。
瓦妮莎更苗条了,也跟去年大为不同了——尽管你不能明确说出怎么个不同法。她的头发变成了金色的短发,富有光泽。她带姑妈去看了一场露天音乐会、一本诗集的发布会,还有一个古董展览。不管去哪里,瓦妮莎都认识在场的人,或者会跟人家点头打招呼。她显得如此自信,无疑踏上了一条要走出栗树街的人生路。这些变化真是令人惊叹。
有那么一两次,她提到过欧文,还提及欧文的父亲是知名律师这一事实。伊丽莎白姑妈就像打开的雷达,要在这个话题领域里扫描侦测,想了解更多,但瓦妮莎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关于你的私人生活,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过。你从没说过谁爱你,你又爱过谁。我觉得这有点……我不知该怎么说……有损尊严吧……如果谈论这一类的事情的话。”
“瓦妮莎,你学得可真快。”伊丽莎白略感焦虑不安地看着她快十六岁的侄女。
姑妈回纽约三个月之后,瓦妮莎·伯恩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与欧文在一间装修颇有格调的西班牙小吃休闲吧里碰面商议。她告诉他消息时,他正口吐莲花,刚刚夸过瓦妮莎很会找地方。
“嘿,瓦妮莎……你不是当真的吧。”他说。
她礼貌地等着他说出别的什么话,比如,这比他们预期的都来得早了一点,但是,管他的,他们还是要在一起。但是欧文没说这个。他说道:“老天啊,瓦妮莎,我实在是太抱歉了。”瓦妮莎突然意识到,很多年以前,类似的事情肯定也在她姑妈身上发生过。
她冷淡地微微笑了笑,说,是吧,生活可真是一坨屎,然后便起身离开了小餐吧。
她躺在整洁简约的卧床上左思右想。黎明将至时,她搞清楚了,她要去纽约。她想好了怎么解决钱的问题。如果把CD机、新鞋子、漂亮的手镯都卖掉,差不多就能凑足旅费。刚过十六岁生日,她便已去办了护照。那时只是为了有备无患——万一欧文请她出国去滑雪玩呢。
她将会出现在伊丽莎白姑妈的家中,问姑妈该怎么办。
妈妈说,她只好放弃一切,听天由命了。
这学期刚刚过半,瓦妮莎就要飞去纽约了。家里的其他人本打算去那倒霉的马恩岛度假的,这下去不成了,但瓦妮莎却要去纽约了。父亲说,历史重演了,就跟丽兹从前一个样,几分钟就跑得不见人影了,然后就再也见不着了,除了每年回来一趟时摆出一副见鬼的公爵夫人的样子。艾蒙和肖恩坐在一边面面相觑——真是难以想象,伊丽莎白姑妈会邀请妮莎去她那里!
瓦妮莎决定到了之后再告诉姑妈。她没有姑妈的工作地址,于是就直接去了通信时姑妈的家庭地址,那是在皇后区挺偏远的一个地方。她不禁一遍又一遍地核对地址本。这里是如此的粗陋凌乱,建筑也十分陈旧破败,几乎就像一个贫民窟。伊丽莎白姑妈当然不可能住在这里,怎么可能这样?
瓦妮莎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着姑妈回来。终于,姑妈真的在晚上八点回来了,这时是都柏林的凌晨一点。栗树街上的每个人都睡着了。她看到伊丽莎白姑妈从街角那边走过来。她走路时腰板挺直,个子高高的,不过看上去很疲惫。看到瓦妮莎坐在台阶上,她脸色一下子变了。看起来,她对此并未感到多么惊喜。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我需要一些建议。”
“你可以写信来的。”姑妈的声音冷冷的。
“事情很严重,我等不及了。”
“你打算住哪里?”
“我想着可以跟你住,就像你去都柏林时住在我们家那样。”瓦妮莎希望自己的声音中能有一点乐观的情绪。她都快累死了,心里恐惧得要命,但她不愿别人看出这一点。
她跟着姑妈那修长的身影爬上四层楼梯,又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门后面有孩子哭闹的声音,烹煮饭菜的油烟味弥漫在整栋楼中。
这只是一个大单间,十分破旧,墙皮都脱落了。一块熨衣板立在那里,随时准备发挥功用;一条长长的落地式钢质晾衣杆上挂着上班时穿的所有衣服;角落里有两张已褪色的扶手椅和一张单人床,看上去仿佛从未有人光顾过那里。一只小小的双头炉灶和一个水槽构成了整个厨房。显然,丰盛又美味的饭食不会在这里被烹制出来然后再捧上餐桌。
瓦妮莎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姑妈冲咖啡。
“我猜你是怀孕了。”伊丽莎白说。
“是的。”
“他听都不想听到这件事?”
“你怎么会知道的?”瓦妮莎感到愕然。
“否则的话,你就不会来这里了。”
“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办的,伊丽莎白。”话一出口,瓦妮莎意识到她在这里省略了“姑妈”这个关系称谓。现在这样直呼其名,听起来多多少少有点不合适,毕竟,她刚刚才发现了姑妈那多年来靠谎言掩饰的怪异隐秘生活的真相。她并非想因此就对姑妈换一副嘴脸。她记起了姑妈曾说过那么多注意事项:要紧的是,房间里应该有鲜花;要紧的是,家里应该有一件真正像样的高档家具,要用蜂蜡抛光,擦得油亮亮的。瓦妮莎环顾左右。跟这里相比,栗树街的房子简直像是宫殿。再想想,可怜的妈妈不辞辛劳,整日做着擦洗清洁的苦工,就是为了让家里看上去有点样子。
“瓦妮莎,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吗?”
“没有,只有欧文。正像你说的,他听都不想听这件事。”
“既然如此,要紧的是,最好让事态保持原状,不要扩散。如果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也相当容易处理。现在,你是打算流产呢,还是让别人收养孩子?”
这话听来如此务实,如此权威可信。老姑妈伊丽莎白的风格就是如此鲜明,以至于瓦妮莎都几乎忘记了身边那出乎意料的窘迫的环境。
“我还没拿定主意。”她回道。
“这个,你必须尽快决定。然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去考虑。如果选择终止妊娠,他和他家里人应该负担医院的费用。你没有钱,我也没钱。如果不做人流,那么我们就必须想出合适的托辞来隐瞒此事,还要找个工作给你做。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待在家里,推着个婴儿车在栗树街抛头露面,那样只会标志着你是个失败者,而你的人生几乎还没开始呢。你绝不能毁了自己。”
在伊丽莎白看来,这一切太明显了,可对瓦妮莎而言,这一切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明了。
“待在那里或许比蹲在其他任何地方还要好办一些吧。”她试探性地提出想法。
“比什么还要好办?”
“比让欧文和他家里的人给我钱,比编故事、谎称在美国这里过着什么生活之类的,要好办。”瓦妮莎环顾一下四周。
“显然,你不喜欢我的家,那么你干吗要来这里?”
“我没这么说——只是这里的情况跟你让我们想到的样子非常不同。”
“你们怎么想的,我没法负责。”
“你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吗?律师的专职助手?有什么是真的吗?关于你的生活,你告诉我们的那些,有哪一点是实话?”
“我在曼哈顿的一间律师事务所工作,我在那里结识了很多有文化有教养的人,我跟他们一起去听讲座,去美术画廊。我挣的钱都花在了穿戴上,为的是给别人一个好印象,建立自己的良好形象。这样可以了吧?你出现在我的门前,肚子里怀了孩子,来寻求帮助,现在,你还有什么冒犯我的问题要问?”
“只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也有过同样的处境,就跟我现在一样?”
长久的沉默。瓦妮莎拿不准姑妈是否会回答。终于,她开口了:“是的,我有过。那是三十一年前。今年圣诞,他就满三十一岁了。时间过得太快了,真是无法相信!”她感慨地说道。
“那他人在哪儿?”瓦妮莎轻声问道。
“在西海岸,我相信是在西雅图。当然,他也可能已经搬家了。二十岁的时候,他要找我,但我让他别那么做。我写信过去说,现在要紧的是,他应该继续向前过他自己的生活。他的养父母是殷实富足的人,他上好的学校,接受了优质的教育。然后我就没再收到过他的来信。”
在这间孤寂、凄凉、破旧的楼梯式公寓的窗外,街上车辆的声音和警笛的尖厉呼啸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呜咽悲鸣。
突然之间,瓦妮莎心中的想法变得非常清晰,那就是,要紧的是,她应当离开这个地方,从这个患强迫症的孤苦伶仃的妇人身边离开,离得远远的。
跑了这么大老远,她才意识到,只要想到家里会再出现一个小宝贝,妈妈那疲惫的面庞最终会开朗起来,而她的爸爸,在看着卡拉赛马场上列队亮相的参赛马匹时摇摇婴儿车总是得心应手的。还有艾蒙和肖恩,他们会逐渐习惯于这一切,就像所有人会适应各自所面对的一切那样——除了可能在三十一年前被丢弃,送给西雅图的富有人家之外。
瓦妮莎知道,她将重新被人们叫作妮莎。她也清楚,自己将始终都会感谢姑妈,那可悲的失败者,因为是姑妈给她指明了未来的人生之路。
丽兹,伊丽莎白的简称。
坚信礼,指的是孩子年幼时接受的宗教仪式,表示虔敬信奉基督教,通常亲属会给一点贺礼钱。
牧羊人派,一种土豆泥肉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