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赋

“赋”的本义是敷陈其事，作为文体，则是要“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文心雕龙·诠赋》）。庾信这篇《镜赋》即属于体物之作，绘声绘色，横比竖说，总不离妆镜。不过赋中大多通过美人的起居弄妆来虚说，绝少从正面作静止的写照，这正是作者运思新巧的地方。就赋的命意与写作目的来说，显然也不局限于描摹一物，逼肖其形制，主要的还是为了遣兴，即夸饰宫廷生活而为帝王的游赏宴饮添助兴致。这是庾信早期典型的“宫体”作品。此文代表着庾信“宫体”创作的最高成就，如清许梿所说：“选声炼色，此造极巅。吾于子山，无复遗恨矣。”（《六朝文絜》卷一）要真正做到“知人论世”，是非要顾及庾信这一类南朝早作不可的。本文共四段，第一段写美人晨起妆残，急急对镜梳理；第二段写妆镜的豪华与美妙；第三段写对镜梳妆，仔细观照；第四段写著衣出游，镜亦随身。

天河渐没^[1]，日轮将起。燕噪吴王^[2]，乌惊御史^[3]。玉花簟上^[4]，金莲帐里^[5]。始折屏风，新开户扇。朝光晃眼，早风吹面。临桁下而牵衫^[6]，就箱边而著钏^[7]。宿鬟尚卷^[8]，残妆已薄。无复唇珠^[9]，才余眉萼^[10]。靥上星稀^[11]，黄中月落^[12]。

镜台银带，本出魏宫^[13]。能横却月^[14]，巧挂回风^[15]。龙垂匣外，凤倚花中^[16]。镜乃照胆照心^[17]，难逢难值。镂五色之盘龙^[18]，刻千年之古字。山鸡看而独舞^[19]，海鸟见而孤鸣^[20]。临水则池中月出，照日则壁上菱生^[21]。

暂设妆奁^[22]，还抽镜屉^[23]。竞学生情^[24]，争怜今世^[25]。鬓齐故略^[26]，眉平犹剃^[27]。飞花砖子^[28]，次第须安^[29]。朱开锦踏^[30]，黛蘸油檀^[31]。脂和甲煎^[32]，泽渍香兰^[33]。量髻鬓之长短，度安花之相去^[34]。悬媚子于搔头^[35]，拭钗梁于粉絮^[36]。

梳头新罢照著衣^[37]，还从妆处取将归^[38]。暂看弦系^[39]，悬知缬缦^[40]。衫正身长，裙斜假襻^[41]。真成箇镜特相宜^[42]，不能片时藏匣里^[43]，暂出园中也自随^[44]。

【翻译】

夜幕上的天河渐渐隐没了，一轮初日即将从东方升起。燕雀的喧噪唤醒了吴王，群乌的飞号惊起了御史。玉花簟上睁开了睡眼，金莲帐里走出了丽人。把屏风折起，将门扇打开。朝霞晃人眼目，晨风迎面吹拂。走到衣架前穿好衣衫，来到奁匣边戴上金钏。对镜一照只见昨夜的发髻虽然还卷着，脸上的脂粉浓妆却已经消残。口唇不再像珠玉般莹润，额眉间仅剩下梅花妆的萼痕。面颊上涂贴的金星稀疏了，额头上妆饰的圆月也脱落了。

镜台配饰有银带，原本出自魏宫。镜台上可以放却月钗，可以挂回风扇。一边是龙形的挂钩伸展出匣外，一边是凤状的镜架倚偎着花朵。神奇的镜子能照见人的肝胆，只是这样的镜子却不易碰到。还有的镜子雕饰有五色盘龙底座，镜的背面镌刻着永存千古的铭文。山鸡在这些宝镜前必会独自起舞，海鸟看到这些宝镜也定会顾影悲鸣。池水映照圆圆的镜面，犹如捧出一团明月；壁上留下菱花镜投射的光影，恰似鲜活的一朵菱花。

刚安置好梳妆用的镜匣，马上就拉开镜屉准备梳妆。她们争相做出情态万千的样子，邀取当今帝王的欢心。已经很整齐的鬓发还要故意理一理，已经剃得很平的眉脊还要再剃一剃。花团锦簇的方砖，按次序构图分明。铺好朱红色的锦绣地毡，黛石蘸上用油和好的檀灰。润面涂唇用甲煎香脂，护发油膏用香兰浸成。对镜度量鬓髻的短长，仔细安排插花的距离。在玉钗上悬挂上媚子，用粉扑把钗梁擦拭光洁。

梳完头又对着落地大镜穿衣，然后又从梳妆处把小妆镜取来。看一眼妆镜是否已在身上系好，照一照发髻是否已束紧。衣衫端正显得身材优美颀长，斜披的裙裾有扣襻巧妙牵合。这真是镜与人最相宜，不能让它片刻藏在镜匣里，即使暂时到园中游赏，也应该随身不离须臾。

注释

[1]天河：指银河。

[2]吴王：指春秋时期的吴王阖闾。秦始皇十一年（前236年），守宫吏举烛照燕巢，失火烧毁吴王宫。见《越绝书·吴地传》。

[3]御史：指汉御史大夫朱博。博为御史，府中有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其上，晨去暮来。见《汉书·朱博传》。以上二句只取燕乌喧噪之意，无关其人。

[4]簟（diàn店）：竹席。《东宫旧事》：“太子纳妃，有赤花双文簟。”

[5]金莲帐：《邺中记》：“石花作流苏帐，顶安金莲花，花中悬金箔。”

[6]桁（hànɡ沆）：衣架。

[7]钏（chuàn串）：镯子。

[8]宿鬟：昨夜梳好的发髻。

[9]唇珠：唇如珠润。

[10]眉萼：眉额间妆饰，形似梅花萼。相传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曾睡在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在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后人人争效作梅花妆。见《太平御览》卷九七GA996引《宋书》。

[11]靥（yè叶）：面颊上的酒窝。六朝妇女有靥饰，涂贴如星月形，称为黄星靥。星稀：指靥饰已残。

[12]黄：额黄，六朝妇女施于额上的黄色涂饰。梁简文帝《戏赠丽人》：“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月落：指额间涂饰残落。

[13]魏宫：这里指战国时魏国王宫。建安元年（196年），曹操迎汉献帝至许昌，向宫中献器物，有《上杂物疏》说：“镜台出魏宫中，有纯银参带镜台一，纯银七，贵人公主镜台四。”

[14]却月：钗名。见《女红余志》。庾信《王昭君》：“钗除却月梁。”

[15]回风：扇名。见《西京杂记》。

[16]“龙垂”二句：这是说镜台上的挂钩用龙凤作为装饰。南朝齐谢朓《咏镜台》：“对凤悬清冰，垂龙挂明月。”

[17]照胆照心：相传秦咸阳宫中有方镜，人以手抚心来照，则见肠胃五脏，若体内有病，则可知疾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用来照宫人，凡有胆张心动者则杀之。见《西京杂记》。

[18]镂：雕刻。盘龙：同“蟠龙”，盘屈交结的龙。《邺中记》：“石虎（十六国后赵）宫中，镜有径二三尺者，下有纯金蟠龙雕饰。”

[19]山鸡：锦鸡，爱惜羽毛，常映水而舞。南朝宋刘敬叔《异苑》载，魏和帝时，南方献山鸡，置大镜前，鸡照影则舞，不知止，遂乏死。

[20]海鸟：本指爰居，似凤，鸾亦似凤，这里借指鸾。南朝宋范泰《鸾鸟诗序》称：罽（jì计）宾国君得鸾鸟，欲其鸣而不得，悬镜照之，鸾睹影而悲鸣。

[21]菱：指菱花镜。见《赵飞燕外传》。庾信《王昭君》：“镜失菱花影。”

[22]妆奁（lián连）：梳妆用的镜匣。

[23]屉（tì替）：抽屉。

[24]生情：表示情爱。

[25]怜：喜爱。今世：指当代帝王。

[26]故：故意。略：治理。

[27]剃：剃掉眉毛，用黛描画。

[28]飞花砖子：指花砖。

[29]次第：依次。

[30]朱：红色。锦踏：走在锦绣地毡上。

[31]黛：青黑色颜料，用来画眉。油檀：用油和檀木灰，正青色。

[32]甲煎：即甲香，用蠡（螺）类的（yǎn眼，腹部下面的薄盖）烧灰合香，再和蜡制成，可作口脂。

[33]泽：香泽，用来滋润头发的油脂。合香脂法汉代已有之，见崔寔《四民月令》。

[34]相去：指距离。

[35]媚子：一种首饰。搔头：指玉簪。《西京杂记》：“（汉）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

[36]钗梁：一种首饰。粉絮：用绵做成的粉扑。

[37]著衣：穿衣。一说指穿衣镜。《东宫旧事》：“皇太子纳妃，有著衣大镜。”

[38]取将归：即取归，“将”是语助词。这里是说把梳妆镜拿来，随身携带。

[39]弦系：手臂上系镜的丝绳。《西京杂记》：“（汉）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指古印度）宝镜一枚，大如八铢钱。”

[40]悬知：料想。缬（xié协）缦：古代妇女用花缯束发，名缬子髻（见干宝《搜神记》卷七），这里指发髻。

[41]假：凭借。襻（pàn盼）：衣服的扣襻。

[42]箇：同“个”，这。

[43]匣：指镜匣。

[44]自随：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