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成长隧道

往事叮咚 作者:朱耀华 著


父亲的大学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那是州里最好的一所大学。

我考上了大学,自然,最高兴的是父亲和母亲了。那几天,父亲都乐哈哈的,合不拢嘴,整天空着一个袖管,到处荡来晃去,播放着我家的好消息。从来烟酒不沾的父亲那几天抽起了烟,也喝起了酒,偶尔还哼点小调。我知道,那都是高兴惹的。有时候,父亲呆站着,看着远方,眼睛莫名其妙地就湿了。我知道,那也是高兴惹的。

人一高兴,有时候就像个孩子。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父亲的右手是在一次矿难中失去的。提起那次矿难,父亲在慨叹之余,也充满了感恩。父亲说,他福大命大,要是救援稍稍慢一点,他这条小命就没有了。和命比起来,一只胳膊显然算不了什么。

我就听到“轰隆”一声,人好像飞了起来,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父亲常常眉飞色舞,好像他是从战场上凯旋的将军。

那天晚上,父亲向我打开了一个他一直珍藏的秘密。父亲说,孩子,我们,以后就是校友了。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父亲,心想父亲这是高兴得有点颠三倒四了。

父亲叫母亲打开箱子。那口箱子放在衣柜顶上,平时上着锁。父亲从箱子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子。小木盒子里面是一块猩红的绸布。绸布打开,是一个黄色的牛皮信封。我惊奇地发现,那个信封上面印着我考中的那所大学的名字,而收信人竟然是我的父亲。

父亲从信封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轻轻地展开。父亲向我展开的是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二十六年前,父亲考上了这所大学。

父亲向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那一年,我刚满十九岁。我考上了大学。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全家都乐疯了。天哪,大学,那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啊。

那几天,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充满了欢乐。然而,很快,家里就发愁了,那一笔学费和路费就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全家人的心上。

入夜,我听到了父亲母亲的叹息声。

父亲说,该借的地方都借了,还差一大截。况且,这学期过了,下学期呢?

母亲说,无论如何,这学,也得让娃儿上啊。

这道理我懂。父亲说,又一遍一遍地重复,这道理我懂。

我心里难受起来,是啊,这道理谁都懂,可是,家里穷啊。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哪里有这么一大笔钱呢?我听着,心里堵得慌。

到了白天,我上山放牛,父亲就又出门了。我知道,父亲是借钱去了。父亲去了二姨家、三姨家和姑姑家,可是,父亲回来时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接连几天晚上,我仍然听到了父母的叹息。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才没有哩。我在他们叹息声中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有天晚上,我听到父亲说,有了,我有办法了。

我心里一动,侧耳倾听。母亲问,你有什么办法?

父亲说,把牛卖了,不就有了吗?

母亲也先是一喜,然后又伤心起来。母亲说,牛卖了,家里的田土靠什么呢?

父亲说,再想办法呗。过了这个坎儿再说。

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知道牛在我们家里的分量,牛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员啊。

我听到母亲轻轻地啜泣起来。我又听到父亲说,不就是一头牛么?娃儿读了书,你还怕换不回来一头牛?

那一晚,我没有睡着。经过深思熟虑,第二天,我对父母说,大学我不上了,我到煤矿当工人去。

那时候,煤矿正在招工人,当工人也是很光荣的。

父亲不同意。父亲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怎么又不去了?母亲也看着我说,这娃儿,怎么变成傻子了?

我说,爸,妈,我知道家里没有钱,我当工人就可以挣钱了。以后还有妹妹哩。妹妹读大学的时候就有钱了。

谁说没有钱?父亲瞪着我说,再说,再没有钱,你读大学的钱我还是有的。

我说,爸,家里的牛不能卖。

父亲和母亲对望了一眼。然后,父亲的眼睛红了,母亲的眼睛也红了。父亲掏出烟来,吱溜吱溜地吸着。半晌,父亲对我说,那是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我犟着说,爸,牛就是不能卖。说完,我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了。

父亲蹲在地上,嘴里含着烟管,望着远处。母亲捏着衣角,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我的父亲。

那头牛还是被父亲卖了,钱给了我。我打听到买主,又揣着那笔钱去把牛赎了回来。父亲犟不过我,最后,他们默认了我的选择。

就那样,我当了煤矿工人。从那以后,我的大学梦就一直埋在了心里。我做梦都在读大学。后来,我去过那所大学,在里面转悠了半天。很漂亮,啧啧,真的很漂亮。

父亲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你圆了我的梦啊。

我说,爸!

父亲抬起衣袖,揩了揩我的脸。父亲说,不要哭了,儿子,你现在是大学生了。我们家再也不用卖牛了。

我,父亲,还有母亲,我们都笑了,笑出了满脸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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