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笃学潜斋

真理的思考:任继愈传 作者:严青 等著


5.笃学潜斋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西南联合大学校歌中的这句“绝徼移栽桢干质”。绝徼,指荒僻的边土,桢干质,指大树良材。即把那些正在成长的、国家的栋梁之材,移栽到边远的地方去,免受日寇摧残,保护起来,积蓄民族未来的希望。这也是3所大学从北向南,在血与火中进行艰难转移的根本目的。因为在当时,“保存与保护民族文化与人才”,几乎成为社会各界的共识。据一位原东北流亡学生回忆,当他找到张学良将军,要求上前线时,张学良却对他说:“我要武,也要文。你们是文武全才,应该到后方去读书。”从而使他走上了“读书救国”之路。

直到今天,云南昆明、蒙自一些上了年岁的人,依然对当年的西南联大记忆犹新。那时,他们还在青春年少之时,似乎在一夜之间,昆明来了一大批举世闻名的学者。他们蓝布长衫,落落大方,以一种共赴国难的高风亮节照亮了整个社会。那时候,城里一些富裕的人家不好意思再穿绫罗绸缎,太太们也收起了绣花衣服,小姐们则放开被缠的小脚,到学校去念书。而每当西南联大教授举办讲座,昆明街头的店铺就会收铺板关门,因为老板与伙计都要去听讲。演讲内容,有时是时事,有时是佛学、儒学,有时则是《红楼梦》、《三国演义》。讲到国破之痛,台上的教授流泪痛呼,台下的群众一片悲愤。

任继愈就在这样一所大学——西南联大,学习和工作,度过了长达8年的青春时光。

■ 西南联大

1938年2月28日,天气温和晴好。

“湘黔滇旅行团”的最后一天行程。

任继愈和同学们既兴奋又感伤,兴奋于旅行终于即将结束,到达目的地昆明;感伤则因为不能再做这样可爱的旅行了。

距离昆明还有十余里地的时候,已经有先前到达的两路同学迎接他们。有的骑着马,有的骑脚踏车,大家握手、拥抱,百感交集。进入昆明,有一位联大女同学向黄师岳团长敬献一束红花,另有4位小姐,着白底浅蓝花长衫,抬着一大竹篮鲜花献给同学们。许多市民驻足围观,道途拥塞。一会儿,又有从海道先来的男女同学高举横幅,高呼欢迎口号,引导大家向联大办事处前进。

此情此景,让任继愈不由得想起,还在他们走到贵州一个偏僻小县玉屏时,就看到一张县长“布告”,上面称他们这些大学生是“未来社会的精神领袖”,要求民众于此国难关头予以爱护。民间的这种纯朴精神,任继愈后来在昆明市民为他们流亡师生准备的茶馆里,也深有体会。物理学家李政道也曾盛赞:“昆明的茶馆民风,体现出对知识分子的同情与帮助”。

这一天,蒋梦麟、梅贻琦等学校诸常委早在西南联大办事处门前等候。黄师岳团长指挥同学们列队听候常委检阅,同学们均着黄色制服、草鞋,服饰整齐。随后,黄团长亲自报告人数,交上团员名单。蒋梦麟校长代表常委讲话,认为此行跋涉3500里,经历3个省区,备尝艰苦,团员无一伤病,功德圆满。其效果是既锻炼了体魄,增长了见闻,又向全世界宣告我国青年并非文弱书生、东亚病夫,其吃苦耐劳精神,恐远非外国青年所能比及。在今天国难严重的关头,为增强抗战意志,振奋民族精神作出了贡献!

至此,由西迁的北大、清华、南开3所高校组成临时大学,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于1938年5月在云南蒙自联合成立。5月4日即开课。

1938年8月9日,西南联大聘请梁思成(左二)、林徽因(左四)为校舍建筑工程顾问。这是联大期间,他们携子女梁再冰(女)、梁从诫(男)与联大教授周培源(左一)、陈岱孙(左三)、金岳霖(左五)、吴有训(左六)的合影。

对于当时身处战乱的学子们来说,本以为他们这次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的西南联大,该是读书的理想之地了。在未到之前,任继愈的心里也一直满怀憧憬。可当他兴冲冲赶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学校时,眼前的情景击碎了他所有的想象:没有宽敞明亮的教学楼,只有铁皮顶土墙的校舍(铁皮的屋顶据说后来还拆了换钱,不少都只有茅草屋顶),窗户没有玻璃,运动场是野草遍地的土坝……

当时的情形,上课时间也不稳定,飞机不时在学校上空盘旋。很多时候,师生们都要与飞机躲猫猫。每当警报一响,学生们就往山上跑。大约从早上九点躲到下午两三点钟,再回学校。学校也尽量避过轰炸时间安排课程。

西南联大的本科宿舍是一座三层楼建筑,每间宿舍要住进40名学生。由于物资紧缺,学生们每顿饭都是半饥半饱。师生吃的稻米都是仓中陈米,有的甚至还出自近一个世纪前的道光年间,可谓历史悠久。淘米水也是绿色的。而且,由于战争阻隔,不少学生都与家中失去联系,没有了经济来源,学校便及时推出了“代金制”,负担贫困学生的吃饭费用。于是,像后来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华裔科学家杨振宁、李政道等一批优秀学生,得以继续学习,完成学业。

条件虽然异常艰苦,但任继愈和同学们不久就被西南联大的生活吸引了。当时老师和学生共处一栋宿舍,天天见面,朝夕相处。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心心相通,俨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学生们总能看到,老师们屋里的灯,经常在晚上12点之前没有熄过。因此,学生们也不敢早睡,一直苦读到深夜。

西南联大由3所名校组成,位于大后方,聚集了一批中国的知识精英,学术气氛浓厚。课余经常举办一些学术讲座,任继愈有空就去听。比如冯友兰的《禅宗思想方法》、贺麟的《知行合一新论》与陈国符的《道藏源流考》等。任继愈记得,冯友兰先生讲课,一定要讲得清楚才算数。但是中国哲学中有直观的体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部分也是核心部分。如果不提这一部分,肯定有缺陷;如果要提,语言又有限,总感觉隔着一层讲不透。遇到这种情况,冯友兰是不承认的。而胡适则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只有哲学史,因此北大的哲学史课程只能叫中国思想史。任继愈并不认同胡适的观点,他认为中国是有哲学的。但他也喜欢听胡适的课程,因为胡先生和钱穆先生一样,口才极好,讲课很有吸引力,听的人也很多。而钱穆不仅授课,而且还会给同学们讲道理。当时有些学生受不了流亡生活,要求参军,到第一线去打敌人。钱穆就说,你们不要以为我们在后方念书就是苟安、怕死,要用前线战士的精神去读书,这样才能读得好,才能报效国家。

在西南联大还有个特殊的现象,不仅学生听课,老师之间也互相听课。由于是3个著名大学强强联合在一起,许多成名的教授都集聚在一起,形成了积极向上、民主探讨的学术氛围。教授之间,互相听课,师生之间可以互相保留不同的学术观点。陈寅恪讲“佛典翻译文学”,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的助教、讲师都来听课,本科生反倒不太多。教授听教授的课程,在西南联大也屡见不鲜,沈有鼎为哲学系开《周易》课,闻一多也杂坐在学生中听讲。学校也有一个风气,老师照本宣科教学会觉得很不光彩,因此上课时不仅会加入自己的观点,还会年年有更新。老师之间的互相竞争也很强。如学校就曾让好几位老师都开讲唐诗和楚辞,轮流开课,学生可以互相比较,老师们也共同促进。闻一多就是因为讲唐诗和楚辞讲得比较好,每年都有很多人来选修他的课。这种民主自由、严谨求实的校风,让很多教师的水平大为精进,不少教师的著作都在那个时期完成。如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金岳霖的《论道》、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时隔70多年后,仍是各自领域的重要参考书。

联大老师坚持以自己的研究为授课内容,而非采用统一教材,已经蔚然成风。1942年,当时的教育部长陈立夫,3次下命令让联大采用全国统一的教材和考试,并交教育部核准。联大的老师们联名给教育部回了一封信,认为联大有联大的教学方式,应该尊重联大的传统,而非跟着行政部门的统一指挥。信件发出后,教育部再未来文催促,显然已经接受了他们的意见,因而联大的这种传统得以保留。

而学生之于老师,也并非要言听计从。撰写论文,学生可以不同意导师的见解,只要持之有据,教师即可以让他的论文通过。平时考试,也可不必按照教师的讲义来答卷,意见相左没关系,只要有依据,照样拿高分。这种民主的学术氛围,既调动了同学们的积极性,又充分张扬了同学们的个性。有一件事,任继愈印象非常深刻:一位叫吴宏聪(现中山大学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的同学,有一次,他的导师杨振声给他出了一篇《论曹禺》的题目。他因为自己的观点与老师不一样,整整一个星期不敢见老师。有时远远看到老师,立即像做贼一样逃开,生怕被抓个“现行”。不久,老师终于知道了吴宏聪的心事。老师说,学生的观点不必和老师一样,完全一样就不是做学问了。吴宏聪这才消除了自己的心理障碍,放心地写出了自己的观点。

正是在这种浓厚的学术氛围、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中,任继愈逐渐累积了哲学方面的丰富知识,为今后的学术研究和知识拓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任继愈最终能够成为一代学术大师,与他在西南联大广泛接触了国学知识、开阔了学术视野是分不开的。

西南联大与我国抗日战争相始终。这所大学在颠沛流离中创建,在日军飞机轰炸的间隙中上课,以极简陋的仪器设备从事研究工作,不但办了下来,而且办得有声有色。在短短八九年中,为中国革命锻炼了大批骨干力量,为新中国的建设造就了大量优秀人才。而联大师生这样骄人的成绩是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下完成的。

第一流大学,教学与科研并重,两者相辅相成,互相促进。西南联大不但做到了,而且这两方面都处于各个学术领域的前沿。当时选送出国的留学生,到了国外也是尖子。这说明西南联大早已与国外一流大学接轨。

1943年12月,林语堂从美国回来应邀在西南联大讲演,题目是《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他对联大师生艰苦的生活,为之感动,说“不得了”!同时对联大师生战胜困难取得的成绩连称“了不得”!

■ 大师风采

在联大,任继愈听过经济学家陈岱孙的课。课堂上,陈先生总是衣冠整洁,谈吐高雅,既有中国学者风度又有英美绅士派头。他上课前一两分钟准时站在黑板前,而他讲完最后一句话,合上书本,下课铃也同时响起,让同学们既惊叹又欣赏。他讲课言简意赅,条理分明,没有废言。他不念讲稿,但学生每次课后翻阅笔记,不需增减就是一篇完整的佳作。任继愈说,“这种出口成章的才能,西南联大教授中只有两位,一位是陈先生,另一位是冯友兰先生。”陈岱孙教授还有一段佳话。由于联大校舍的屋顶是用白铁皮覆盖的,条件非常简陋。有一次,陈岱孙正在上课,屋外瓢泼大雨,头顶雨滴叮当,学生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无奈之下,他在黑板上写下:下课赏雨。

1987年1月,任继愈在著名哲学家、北大教授冯友兰(右)家中

与陈岱孙先生同样出口成章的冯友兰先生,是中国20世纪著名的哲学家,在西南联大任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受过现代逻辑训练,思维非常清晰。虽然讲课慢条斯理,但把笔记做下来一看,就是一本完整的讲义,不用整理就可以出版——因为他讲课没有废话。冯先生惯于深思慎取,常常思考成熟后再将完整的观点抛出。一次,他坐汽车经过镇南关,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就要过城门了。别人都照办了,只有冯友兰听了之后便考虑,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与不放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未等他考虑清楚,已经骨折了。其人痴迷深思至此。然而,正是这种深思笃学的精神,让冯先生创作了《中国哲学史》等重要著作,成为一代哲学宗师。

学者黎东方在重庆讲《三国》,当时也是一件轰动新闻,任继愈与联大的师生也去听过。黎东方讲历史故事时,经常加进一些噱头。讲三国时期吕布与董卓的矛盾,把三国演义的一些情节加以演绎:“吕布充当董卓的贴身侍从武官,住进相府。吕布就在客厅支了一张行军床,这样与貂蝉见面的机会就多了,随便谈谈三花牌口红的优劣,谈得很投机……”由于黎东方善于随时加进一些“调料”,他的讲演上座率很高。任继愈听后,与姚从吾先生边走边聊,认为用这种方式向一般市民普及历史知识有长处。任继愈后来在学术上鼓励思想自由、百家争鸣的理念可见一斑。

2007年,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于丹在《百家讲坛》讲《论语》,社会反响强烈。有人认为她的观点过于个性,问任继愈对此有何看法?任继愈先生说:“诸子百家,大家可以随自己的理解意思讲,争鸣嘛!”

徐悲鸿曾经在西南联大讲过他的苏联之行。在苏联卫国战争期间,艺术题材也多以革命为主,连教堂的壁画都被钉上了,画家的自由创作受到限制。在当地一场抗战画展上,徐悲鸿创作了一幅画,名为《绿色的跳舞》,画面上是一座房屋,房屋前面,一棵大树的叶子在随风飞动。当即有参观者提出质疑,说这幅画里怎么没有敌人?讲解员机智地解释道,敌人在房子后面躲着呢。听到这里,学生们都哈哈大笑。

牛津大学的道济教授来联大,介绍英国战时情形,让学生们了解到英国人在战争期间的生活同样很艰苦,但仍保持着乐观幽默的心态。“一座百货大楼遭到轰炸,被炸出一个大洞,第二天仍挂出‘open as usual(照常营业)’的牌子。敌人又炸出一个更大的洞,百货大楼就挂出‘more open as usual(更开放地照常营业)’。”联大的师生们也以这种乐观豁达的精神,认真学习,积极思考,蓬勃向上。

除了名师教导,联大还十分重视学生的基础课程教育,初等的物理、化学课往往是由经验丰富的老教授来教,给学生打下的基础好,入门也正。如国文和英文都是大一学生的必修课,文理科都要学。国文老师是李广田、沈从文、余冠英这样的名师,英文老师则是王佐良、李赋宁、查良铮等十来位,都是著名的诗人、作家、专家和学者。联大对英文要求很严格,英文不及格不能升级,因此联大的学生个个英文过硬。1943年进入反攻阶段后,同盟军在缅甸一带作战,需要大量翻译。而联大的学生一般只需培训一个月之后,即能满足岗位需求,可见平时的英文水平。联大还要求文理科学生至少互相选修一门课。体育不及格的也不能毕业,以求学生的全面发展。诗人吴宓体育不及格,留学就晚了一年。学校让他去学游泳,通过考试才行。还让任继愈记忆深刻的是学校的社团活动十分丰富。在那里,有诗社、话剧社、文学研究会等,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学生社团组织的各种活动,气氛十分活跃。

西南联大办校正值抗日战争年代,有一半的日子天天躲避日寇飞机轰炸,物价飞涨,师生处在半饥半饱的状况下,却为中华民族培养了一大批人才。联大创办8年,学生有8000人,毕业生近4000人。其中,担任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1949年)27人、中国科学院院士154人(学生80人)、工程院院士12人(全是学生),其中有杨振宁、李政道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赵九章、邓稼先等8人获得两弹一星功勋奖;黄昆、刘东生、叶笃正、吴征镒4位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宋平、彭珮云、王汉斌等人成为国家领导人。可谓群星璀璨,各领风骚。事实证明,当时联大的教育质量,已位居世界一流。所选拔出国的优秀学生,到国外也都成为了专业尖子。凡是到过西南联大的中外学者,都认为:西南联大创造了办大学的奇迹。

任继愈亲眼目睹联大办学8年,以其对独立、自由、民主的执著追求与坚持,成为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殿堂。正如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所说:“我一生非常幸运的是在西南联大念过书。”在任继愈看来,西南联大之所以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源于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西南联大关心天下大事、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尊重别人的民主传统,“五四”的火炬在联大师生手中传承下来;还源于领导班子团结和“校长负责制”、“教授治校”的办校风格。

当时3校的校长——蒋梦麟(北大)、张伯苓(南开)、梅贻琦(清华)组成集体领导班子。前两位老教育家为了支持校长负责制一元化领导,公推年青的梅贻琦校长主持校务。南开校长张伯苓与清华校长梅贻琦有师生之谊。联大成立之初,张伯苓诚恳地对北大校长蒋梦麟说:“我的表,你戴着。”这是天津俗语“你做我的代表”的意思。而北大校长蒋梦麟也颇懂得“无为”之道,他说:“在西南联大,我不管就是管”。倘若不肯放手,各自为政,势必造成联而不合的局面。

事实上,西南联大成立之初,北大与清华曾经有点矛盾。据钱穆《师友杂记》记载,梅贻琦曾在提名联大各学院院长、系主任时,偏向清华,引起北大师生不满。不久,蒋梦麟到位于蒙自的文法学院,北大教授纷纷向他“告状”。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取独立。钱穆在发言中力排众议,认为国难当头,大家应以和合为贵,他日胜利还归,各校自当独立,不应在蒙自争独立。蒋梦麟随即说:“今天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不在此问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教授们便都不说话了。今日回眸,可谓蒋梦麟的不争,成就了西南联大。

梅贻琦于1931年便担任清华大学校长,在他任校长之前,清华师生倒校长、赶教授是家常便饭,校长在任时间都不长。自梅贻琦担任校长后,清华学生喊出的口号都是“反对×××,拥护梅校长”。有人问梅贻琦有何秘诀,他说:“大家倒这个,倒那个,只没人愿意倒梅(霉)而已!”

梅贻琦一向重视教授的作用。“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便是他的观点。在有关办学的一些重大事宜上,梅贻琦很注意听取教授们的意见。当别人问他的办学主张时,他常说:“吾从众。”不是他没有主见,而是充分尊重教授们的治校意见。他说:“教授是学校的主体,校长不过是率领职工给教授搬搬椅子、凳子的人物。”

正是在这样一种民主、自由氛围中,西南联大才识卓绝的教授们,才不断创造了生动活泼而卓有成效的教育奇迹。曾当过孙中山秘书的刘文典上课便很有个性。为讲《月赋》一文,刘文典特意选择在十五月圆之夜,当着一轮皓月开讲:“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师生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当学生问他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时,他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

西南联大教授们的敬业精神也令任继愈感佩。朱自清任教西南联大时,尽管日本飞机常常轰炸,生活也困难,但他依然兢兢业业,每天工作到深夜才休息。有一次,朱自清得了痢疾,可是他已答应学生第二天上课发作文。于是,他连夜批改学生的文章。而在他的书桌旁边,就放着马桶。第二天,他脸色蜡黄,眼窝深凹,人都变了相。可他连脸都没洗,提起公文包就又给学生上课去了。

有人说,西南联大是集体的苏武,南方阳光下的义勇军。岁月流逝,人生沧桑,并不能够磨灭的是这些珍贵的回忆。面对中华民族的漫漫历史长河,每一个人永远都只是孩子。而对于任继愈而言,民族的骄傲与传统的品格,是支撑他心灵最持久和最主要的力量。

毫无疑问,西南联大是一个群体,不是由某一个巨人可以代表的。它的丰富蕴藉,不只在于它拥有一大批文化名人,更在于它在战火硝烟中,漂泊于山河,从而跌宕有序地展现出中华民族灵魂中那些令一个民族走过5000年长河的珍贵品质与力量。可以说,西南联大办校历程本身,就是一页浓缩的中国文化史和民族史。

任继愈说,后来的中国为什么一直未能再现这样的学术气氛,甚至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逆转?他认为,可能是小农意识在其中作祟。这种意识的直接结果就是不相信间接经验,而崇尚直接经验。当然,这就导致了后来别的国家在轰轰烈烈地发展,而我们不但没发展,反而在退步……

正是秉承着联大这种民主和科学的精神,任继愈一心向学、专志读书,矢志寻找适合中国发展的道路。在读完研究生之后,他就留在西南联大任教,继续自己的哲学思考之路。

■ 初执教鞭

1941年,任继愈获得哲学硕士学位,并选择留在西南联大任教。学校给年轻的任继愈老师一间书斋,就在昆明翠湖边一条小巷子里,位于三层楼,面对着西山。在这间斗室里,任继愈度过了七八年的时光。

这一间斗室,有着令人难忘的故事。

这原是陈寅恪先生的住室。其他教授如罗常培、郑天挺、姚从吾、汤用彤等都在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居住。陈先生身体较弱,冬天用纸条把窗户封死。然而砖木结构的楼房不隔音,难免互相有干扰,但大家对陈先生都很尊重,晚上九点以后,大家都不敢高声谈笑,以免打扰陈先生休息。有一天,楼下的傅斯年、罗常培、郑天挺几位正在高谈阔论,兴致颇高,陈先生正好在楼上房间,用手杖把楼板捣得咚咚作响。几位先生赶紧停止议论,一时间变得“四壁悄然”。1941年后,陈先生赴英国讲学,任继愈毕业后就住进了这间房间。西山的朝晖夕阳,万千气象,岫云出没,甚招惹人。读书倦了的时候,思绪疲了的时候,任继愈便抬头看看远山,顿觉心情开阔了许多。

任继愈在年轻的时候,就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晚上9点上床就寝,早上4点起来。他认为这是一种符合古代阴阳五行学说的生物钟。那时生活极其窘迫,物价飞涨,人人轻易不敢逛街,倒是远离了物欲的种种诱惑。“躲进小楼成一统”,任继愈读了不少书。为埋头读书,任继愈自号书室为“潜斋”,意味“要以打持久战的抗战精神,潜下心来读书、研究学问”。有“潜斋笔记”多卷,遗憾的是,这些笔记后来在“文革”中,毁于大火。

1943年春,任继愈开了一门哲学系的选修课“宋明理学”,主要讲朱熹和王阳明的哲学思想。任继愈讲课的方法也很有特色。他给听课的学生从图书馆借来书,每人发一本。上课的时候,由他选书中的某段语录,要学生来念。

任继愈讲课

然后师生进行讨论。这样的读书方法,许多教师爱用,学生也喜欢听,也的确起到了实际的效用。

其实,回头看看,任继愈的这种方法是受到小学曹景黄老师对他的影响,也是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书院式”教学的方法。这种方法其实就说明一个问题:启发学生不仅会念书,而且要付诸实践、身体力行。

但与人们印象中古代书生那种“书呆子”的形象不同,任继愈一直在坚持探索社会的真理,解决社会的问题,因而他也一直关注着社会时局。他与学生们谈论学术,往往从哲学理论谈起,逐渐谈到政治,谈到抗日,谈到“皖南事件”,谈到国共两党的趋势,都有许多真知灼见,而且往往预测极准,对世界大势把握得也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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