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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经今古文学的传承

经与史:康有为与章太炎(全2册) 作者:汤志钧 著


清代经今古文学的传承

清代经学,“稽古右文,超轶前代”,皮锡瑞称之为“经学复盛时代”。“复盛”,指两汉经学“复盛”,即两汉经今古文学自魏晋以降,到了清代,“由衰而复盛”。

清代“复盛”的今古文学,在其传承渊源和治学方法上有其基本一致性,但随着历史的推移,又有其时代的特点。本文准备就这一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作为中国经学史上的学派,是指具有特点大体相同的一些经学家而言,单是一个人是形成不了学派的。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经学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有着各种不同的学派,他们在继承前人的经学遗产时,汲取过去经学家阐释经书的方法论,形成其治学方法上的一定共同点。清代的今古文学,利用和汲取两汉今古文学的思想材料,就其时代背景及其反映的政治要求来说是不同的,但就其治学方法上的注意点来说,却又基本一致。概括地说,今文学派(汉代的或清代的),以孔子为政治家(素王),以五经(六经去“乐”)为孔子“致治之术”,所以偏重于“微言大义”,其特色是恢宏,而其流弊为诞谩。古文经学(汉代或清代的),以孔子为史学家(“先师”),以六经为孔子整理古代史料之书,所以偏重于“名物训诂”,其特色是朴实,而其流弊为琐碎。

清代“复兴”今文经学的开创者庄存与,“不专专”为汉、宋笺注之学,而“独得先圣微言大义于语言文字之外”,所撰《春秋正辞》,专门发挥《春秋》“微言大义”,说是“《春秋》以辞成象,以象垂法,示天下后世圣心之极,观其辞,必以圣人之心存之,史不能究,游、夏不能主,是故善说《春秋》者,止诸至圣之法而已矣”。又说:“《春秋》非记事之史,不书多于书,以所不书知所书,以所书知所不书。”“《春秋》治乱必表其微,所谓礼禁未然之前也,凡所书者有所表也。是故《春秋》无空文。”他和宋、元以来所讲的义理之学不同,与当时讲究训诂考据的吴、皖两派也迥然有别。

庄存与虽主“微言”,体例尚不严密,到了他的外孙刘逢禄,发挥外家庄氏之学,今文经学遂卓然成家,蔚然成派。刘逢禄于各经都有撰述,而致力最深,“自发神悟”的则为《春秋》,认为《春秋》“垂法万世”,“为世立教”。在《春秋》三传中,“知类通达,微显阐幽”的是《公羊传》,“《春秋》之有《公羊》也,岂弟异于《左氏》而已,亦且异于《穀梁》”,撰《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公羊何氏解诂笺》,认为《左传》经过刘歆之徒增饰“附会”。“左氏以良史之材,博闻多识,本未尝求附于《春秋》之义,后人增设条例,推衍事迹,强以为传《春秋》,冀以夺《公羊》博士之师法,名为尊之,实则诬之。”应该“审其离合,辨其真伪”,“以《春秋》归之《春秋》,《左氏》归之《左氏》,而删其书法凡例及论断之谬于大义,孤章断句之依附经文者,以存《左氏》之本真”,作《左氏春秋考证》。他所撰各书,有例证,有论断,以章太炎的信从古文,也以刘逢禄为“辞义温厚,能使览者说绎”。清代今文经学,到了刘逢禄,对儒家各经有了比较全面的阐述,也有了比较系统的理论,他们是直绍西汉今文,加以发挥的。

接着,宋翔凤之于“四书”,邵懿辰之论《礼》言“乐”,魏源之阐《诗》《书》都宗今文,崇“微言”,使《诗》《书》《礼》“复于西汉”。他们的治学方法和西汉今文有其共同点。

至于东汉古文经学,顾炎武早就提出“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说文》,正是东汉古文经学集训诂大成之书。他斥魏晋而崇东汉,设想把经学复于东汉。强调治学要“博学于文”和“行己有耻”。要“博学于文”,就需“学有本原”,方法是由文字音韵以通经学,“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自己从事《音学五书》等的撰述,以“审音学之源流”,而使“六经之文乃可读”。此后,阎若璩、胡渭辨伪考据,《古文尚书疏证》《易图明辨》,引发学者对经典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由辨伪而求真”,想到“去古未远”的汉儒经说中去探寻,重新肯定了古文经学的地位。

清代乾隆、嘉庆年间,起源于惠周惕而成于惠栋的“吴派”,和起源于江永而成于戴震的“皖派”,他们继承了顾炎武“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方法而加以条理发展,施之于古代典籍整理和语言文字研究。他们从校订经书扩大到史籍和诸子,从解释经义扩大到考究历史、地理、天算、历法、音律、金石,方法比顾氏精密,领域也扩展,对古籍和史料的研究成果也更为丰富充实。

照此说来,清代自顾炎武“复兴”的“汉学”,又是远绍东汉古文经学。他们的治学方法和东汉古文也是“一脉相承”的。

正由于他们治学方法上有其一致性,所以他们也和汉代一样,称之为“今文学派”“古文学派”,尽管冠以“清代”二字,称之为“清代今文学派”“清代古文学派”,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其传承关系的。

清代的经今古文学和汉代的今古文学,在治学方法上有其共同点,有其继承性,然而,不但清代和汉代的时代不同,即使在清代,也因社会经济的变动,中西冲突的震荡,在其传承关系上,又有着显著的差别。

就清代今文经学来说,在其形成时,原是维护封建统治的,但在其发展过程中,却又变为讥切朝政、昌言改革,以至主张变法维新了。“维新”,是要“维”资本主义之“新”,那就和早先的维护封建统治不同了。

清代乾隆中叶以后,各族人士的反抗不断发生,如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山东清水教王伦发动寿张起事,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苏四十三等领导的西北回族、撒哈拉族的反抗,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的台湾林爽文起事,乾隆六十年(1795年)的湘黔苗民大反抗,嘉庆元年(1796年)的川楚陕的白莲教以及嘉庆十八年(1813年)李文成、林清领导的八卦教起事等等。这种情况,正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乾嘉盛世”的背后,隐伏着新的危机。

清朝对思想统治甚为重视,一方面屡兴文字狱,采取高压政策;另一方面,编纂《四库全书》,笼络汉族士大夫,借以防范汉族的反抗和加强中央集权。然而,乾隆后期,和珅“骎骎向用”,执政二十余年,“怙宠贪恣”,欺君枉法。乾隆一死,嘉庆虽令和珅自尽,但腐朽气息已盛,衰败迹象已呈,吏治败坏,贿赂公行,“纳官捐输”佩紫怀黄,积学之士“举世无识”,土地兼并严重,内部矛盾尖锐,国势开始下降了。今文经学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复兴”起来。

庄存与“在乾隆末,与大学士和珅同朝,郁郁不合”,“故于《诗》《易》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际,往往发愤慷慨,流连太息,读其书可以悲其志云”。他殷忧国事,传承“大一统”之旨,对宋学家的“空言”,汉学家(古文经学)的饾饤文字、鲜言经世表示不满,以为“儒臣遭世极盛,文名满天下,终不能有益时务,以负庥隆之期。自语曰:辨古籍真伪,为术浅且近者也”。他要“经世”,要维护“大一统”。刘逢禄更“据古礼以定今制,推经义以决疑难”,“又断诸史刑礼之不中者”为《议礼决狱》四卷。据经决事,当时称之为“有先汉董相风”,并撰《招隐》一文,谈“盛世之谋谟”。只知庄、刘言“经世”,阐“微言”,是为了使垂衰的清政府转为盛世,是为了维护封建专制,巩固中央集权而阐扬《春秋》、挥发“微言”的。

没有多久,已临鸦片战争前夕,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到,龚自珍“于经通《公羊春秋》”,称庄、刘今文为“东南绝学”。较龚自珍稍晚的魏源,也从刘逢禄学《公羊春秋》,言今文“三统”,谈变古因革,是传承今文经学的。但他们在传承中,却与传统的西汉今文经学不同,即和清代庄、刘“复兴”的今文经学也有差异。它和时代的脉搏紧密相连。西汉的今文经学以至清代“复兴”的今文经学是以经书为指归,根据经书立论,围着经书转,使“经学幽而复明”的。龚、魏则主张“不必泥乎经史”,要“通乎当世之务”,其目的是“救裨当世”。他们不是迷恋历代相传的儒经,而是借用“出没隐显”的“微言”,即使对《公羊》大师何休,也敢于提出异议,以为公羊有“失辞者二,失事实亦二”,何休有“大失辞者一”。汲取的是“微言”精神,而不胶着于师法家法,和拘守今文的经师自有殊别。传统的今文经学,旨在拱奉中央王室,成其一统,龚、魏揭露封建统治的危机,关心国家民族的危亡,一当民族矛盾上升,就主张反抗外来侵略,他们的“大一统”,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统一,是为了建设边疆,严守海防,遏制西方国家的侵华野心,有着鲜明的反侵略性质。而不是过去今文经学家的妄自尊大,乱弹“诸夏辅京师,蛮夷辅诸夏”的陈词滥调。它是带着反帝反封建的时代使命跨入中国近代历史的。只要看,龚自珍“浏览东西有用之书”,对新疆设省以及“议迁议设,撤屯编户,尽地力以剂中国之民”,规天划地,延伸发挥。魏源更“筹海”,“筹夷”,设想“用夷制夷”,“知己知彼”。用的只是《公羊》之义,“大一统”之旨,却又把新的因素加到“大一统”中去。他们既不唯经是从,也不唯上是听,还向清朝政府提出警告:“大不相齐即至丧天下”,这是龚、魏的过人之处,他们受到传统今文经学的影响,却对传统经学有所冲击。

中法战后,今文经学又呈现活力,康有为运用其“变”的学说,作为变法维新的理论依附,写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在学术上推翻古文经学的旧说,在政治上打击封建顽固派的“恪守祖训”,为扫除变法维新的绊脚石准备条件。又尊孔子为教主,用孔教名义,提出变法维新的主张。他在学习西方之后,在今文经学中注入了新的内容,对儒家学说重新解释,把孔子视为“制法之王”,把资产阶级需要的东西,诸如民权、议院、选举等等,也附会到孔子身上。这种“逆乎常纬”,是对维护封建专制制度的传统思想的大胆冲荡。他立足于学术而着眼于政治,和庄、刘既不相同,较龚、魏又有发展,即和他同时,同讲今文的廖平、皮锡瑞也不相同。他们之间的主要区别是经过改造了的经学与封建经学之间的不同,是政治改良思想渗入了今文经学和传统的今文经学之间的不同。

如上所述,清代的今文经学,继承西汉今文经学的治学特点;而随着社会环境的不同,即使在清代,同样汲取今文的人,也有着不同的时代特点。

清代的古文经学,则在其开创时,希望保存民族意识,读书与抗清联结,而乾嘉以后,继顾炎武而起的经学家,却继承了他的训诂音韵,而违失了他“读书致用”的本意,学者有时埋首书斋,脱离了实际生活;只是到了清末,章太炎又重新汲取顾炎武为代表的民族思想,为他的“排满”革命服务。他们在承传中也有着演变、回归。

顾炎武强调治学应该“博学于文”和“行己有耻”。但“博学于文”决不限于文字音韵的探究和儒家经籍的整理,“君子博学于文,自身而至于国家天下,制之为度数,发之为音容,莫非文也”。文字音韵的钩稽,旨在通经;广博知识的探寻,旨在致用。所以,他所说的“文”,不是一般文字、文章的文,而是具有经世内容的文。他说:“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同时,他还以之与“行己有耻”并重。他崇尚东汉古文经学,除推扬其“学有本原”外,还因为东汉儒生“尊崇节义,敦厉名实”。也就是说,他除继承东汉的治学方法,还强调其“风俗之美”,企图用东汉经学家的“节义”来矫正当时文人的无耻。以为“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都是“有耻之事”,旨在树立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气节,把“有耻”贯彻到生活、思想各个方面,不为威武所屈,不为高官厚禄所诱,表示不向清朝政府屈服。

正由于这样,顾炎武的治学,不是单纯的文字饾饤、古韵探索,而是要学者从古书古事中激发民族的感情。他“复兴”汉学,“汉”也和汉族相联系,试图从传统的儒家经典中,找到“复兴”汉族的精神食粮。

可是,到了阎若璩、胡渭,却逐渐吸收顾炎武的治学方法,而回避其经世内容,他们辨伪考据。对经书本身的研究起了作用,却是为学术而学术,为研究而研究,与顾炎武的读书与抗清结合,著述与致用一致相睽离,并下启乾嘉考据之风。

乾嘉时期的吴派王鸣盛对顾炎武的古音研究,认为“条理精密,秩然不紊,欲明三代以上之旨,舍顾炎武其谁与归”。皖派的江永也以顾氏的音学研究“为特出”而“最服其言”。他们都尊顾炎武,推为“祖师”,在古代文献的整理和研究上作出很大贡献。然而,多少回避或阉割了顾炎武“明道救世”的实践内容,放弃了他的通经致用的命题。在学派的继承过程中,他的精神和宗旨已被曲解了。

乾隆时,敕修《四库全书》,一些御用学者已对顾炎武作出这样的评价:“惟炎武生于明末,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企图掩盖顾氏为学的本旨,防范而阻塞了顾氏“行己有耻”与“博学于文”相结合的思想传播。

一些学者有意回避顾氏学说的“经世”内容,沉浸于古籍的整理;一些学者公开排斥顾氏的“激于时事”,说是“迂而难行”“愎而过锐”,顾炎武经学思想中的“经世”涵义,被他们阉割了。

顾炎武经学思想中的“经世”涵义,到了清末,章太炎又把它发挥、阐扬。

章太炎是著名“汉学”大师俞樾的学生,他对俞樾的“精研故训而不支,博考事实而不乱,文理密察,发前修所未见,每下一义,泰山不移”,极为钦佩。但当戊戌变法发生,章太炎逃避台湾,“讼言索虏之罪毒敷诸夏”表示不满,撰《谢本师》,说:“今之经学,渊源在顾宁人,顾公为此,正欲使人推寻种性,识汉、虏之别,岂以刘殷、崔浩期后生也。”不久“苏报案”发生,章氏被逮,入狱三年,东渡日本,主持《民报》,对顾炎武经学思想中的实践内容重予发挥,从那里借用语言,汲取思想,他说:

原此考证六经之学,始自明末儒先,深隐蒿莱,不求闻达,其所治乃与康熙诸臣绝异。若顾宁人者,甄明古韵,纤悉寻求,而金石遗文、帝王陵寝,亦靡不殚精考索,惟惧不究。其用在兴起幽情,感怀先德。吾辈言民族主义者犹食其赐。且持论多求根据,不欲以空言义理以诬后人,斯乃所谓存诚之学。

又说:

宁人居华阴,以关中为天府,其险可守,虽著书,不忘兵革之事,其志不就,则推迹百王之制,以待后圣,其材高矣。吾以为天地屯蒙之世,求欲居贤善俗,舍宁人之法无由!吾虽凉德,窃比于我职方员外。

可知章太炎对顾炎武的敬仰,他对顾炎武的“甄明古韵,纤悉寻求”既示遵循,对顾炎武的“兴起幽情,感怀先德”更表景仰。认为顾炎武“持论多求根据”,是“存诚之学”,讲民族主义者“犹食其赐”,可以在古文献中激励民族感情。

章太炎在学术研究方面,继承古文经学的某些治学方法,在文字音韵方面有很多创见。更重要的是他汲取顾炎武经学思想的实践内容。他以为“当初顾炎武要想排斥满洲,却无兵力,就到各处去访那古碑古碣以传示后人”,从而也想在“古事古迹”中,找寻“可以动人爱国的心思”。他认为中国人要爱惜历史,“这个历史,是就广义说的,其中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如果“晓得中国的长处”,那么“就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爱国爱种的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的”。语言文字、典章制度,正是古文经学家所擅长的,章太炎不仅叫人懂得这些,而是要激发人们的“爱国的心思”,认识到目前是处在清政府的腐朽统治之下,处在满洲贵族的种族压迫之下,要“爱惜自己的历史”,就必须进行“排满”革命。

这样,在他的论著中,就充分赞扬和发挥了顾炎武的思想:引用顾氏所举“知耻”“重厚”“耿介”而益以“必信”,以阐明“革命之道德”;援用顾炎武所述“师生”“年谊”“姻戚”“同乡”等“旧染污俗”以箴砭新党的“自相引援”。所谓“引致其途”,“朽腐化为神奇”,对当时的革命运动来说,确是起了很大的宣传鼓动作用。

那么,顾炎武经学思想中的“经世”内容,章太炎又继承了他;而在此以前,清代的古文经学家却只继承了顾炎武“博学于文”的一个方面。

在清代经今古文学的传承中,还有一种情况,即不同学派的人在某一时期却又站在同一阵营上,尽管他们的治学方法是完全不同的。

章太炎是著名的古文经学家,传颂一时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即对宗今文经学的康有为从政治上到学术上层层批驳。可是,他在戊戌前后,却和康有为、梁启超等交游,并为康、梁辩护,他没有和康、梁“争学派”“论师承之异同”,反而“相昵之深”,成为古文经学传承中的又一特例。

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发生。次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在民族危机深重的刺激下,章太炎听到康有为设立上海强学会,曾“寄会费银十六圆入会”。《时务报》在上海创刊,章太炎与该报经理汪康年有旧,“目击道存”,“怀欲著论”,毅然走出书斋,任职《时务报》,并在《经世报》《实学报》《译书公会报》撰文,基本上赞成维新变法。指出中国应该“发愤图自强”,“不能惟旧章之守”,主张“以革政挽革命”。

章太炎在《时务报》和康门弟子共事不久,文章也发表不多,但他在这时的论文中,却有沾寻今文的迹象。如说:

是故整齐风俗,范围不过,若是曰大一统;益损政令,九变复贯,若是曰通三统。通三统者,虽殊方异俗,苟有长技则取之。虽然,凡所以取其长技,以为我爪牙干城之用者,将以卫吾一统之教也。

吾闻《齐诗》五际之说曰:午亥之际为革命,卯酉之际为革政,神在天门,出入候听,是其为言也,岂特如翼奉、郎颛所推,系一国一姓之兴亡而已。大地动搈,全球播复,内奰中国,覃及鬼方,于是乎应之……然则如之何而可?曰:以教卫民,以民卫国,使自为守而已。变郊号,柴社稷,谓之革命;礼秀民,聚俊才,谓之革政。今之亟务,曰:以革政挽革命。

他在《实学报》所刊《异术》一文也说:

道生于五德,德生于色,色生于统。三统迭建,王各自为政。仲尼以春王正月莫络之,而损益备矣。

“大一统”“通三统”,是《春秋》公羊家言;《齐诗》传者喜以阴阳五行推论时政,他们都是今文经说。

今文学派的学说,并不排斥其他学派的援用,但作为严守家法的古文学派来说,每每视若鸿沟。

和章太炎所学异途并为他后来深诋的今文学说,在维新变法时期一度援用,原因何在?且看他是怎样阐释这些经说,旨在说明甚么?

章太炎以为“大一统”是“整齐风俗,范围不过”,“通三统”是“益损政令,九变复贯”,和吸收“殊方异俗”的“长技”,“以卫吾一统之教”。也就是说,凡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殊方异俗”)的“长技”,可资中国“借镜”的,可以作为改变成法(“益损政令”)的参考。例如举办“有益于黄人”的学会。用以说明“修内政”、行“新制度”的必要;说明不能“惟旧章之守”,而须“发愤图自强”。又就《齐诗》五际“革命”“革政”之说加以推演,认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应该“礼秀民,聚俊才”进行“革政”,亦即实现政治改革。那么,他的援用《公羊》《齐诗》,旨在阐明变法的必要性。章太炎在维新变法时期同情维新派,参加了他们宣传刊物的编辑,并在自己的文章中,运用了今文观点。

章太炎之所以同情维新派,以至在自己的论著中渗附了某些今文学说,这是因为:甲午战后,外侮频仍,国势浸衰,康有为等对封建顽固势力和洋务官僚进行斗争,提出救亡主张,代表当时中国发展的趋势,赋有进步意义。章太炎对康、梁的同情,主要是对这种政治主张的同情,从挽救民族危亡,进行变法图强来说,他们这时的政治主张基本上是一致的。

但是,章太炎和康有为毕竟不是同隶一个学派,他的赞助康、梁,也只是由于时代的特点,而不意味学术思想上的“混一”。学术上的论争,又必然涉及维新变法理论根据的商榷。章太炎同意康、梁的改革主张,并不能证明他们政治上的完全一致,而学术研究中产生的理论差异,又每易导致他们政治上的某种分野。今文经学的“夸诞”,毕竟与“朴学”殊科;“论及学派,辄如冰炭”,“古今文经说,余始终不能与彼合也”。这样,便不可避免地与之有所争论。

当章太炎与康门弟子共事时,“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主,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而章太炎却以为“造言不经”,康党竟至“攘臂大哄”。章又撰过“《驳议》数十条”,驳难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对其理论根据发生怀疑。那么,章太炎虽赞同康有为等维新派进行变法,而对其变法理论却有怀疑;他和康门共事,而共事中并非没有争论,这些争论,又每每基于学术领域上的理论争论,章太炎虽在自己的论著中一度援用今文经说,也只是为了变法的需要,而未放弃他古文学派的基本立场。

然而,这时的章太炎,尽管和康门争论,对康书“驳议”,却未公开决裂,“驳议”也迄未公开露布;对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的变法主张,又多赞同,并且延伸到政变以后一段时间,对康有为仍表同情。这是甚么原因呢?还是从政治上着眼,章太炎怀疑的是“改制”的夸诞外衣,而赞同的则是“改制”以解决社会实际问题。基于后者,他和康、梁暂时未告分裂;基于前者,跟随社会历史的发展,他和康、梁终告分裂。

政变发生,章太炎撰《祭维新六贤文》以示哀悼,流亡台湾,寄书康有为,贻诗书怀:“老泪长门掬,深情故剑知。”“有行黔墨突,无涕吊湘累。”两地相思,眷念逋客。康有为对章太炎的“拳拳持正义,又辱书教之”,认为是“识之绝出寻常而爱之深”,并“切望捧手得尽怀抱,驰骋欧美”,“相与扶之”,“救此沦胥”。章太炎接到“工部报书”,“不啻百金良药”,特将原信登在《台湾日日新报》,并加说明。

政变后,康有为把光绪皇帝的“密诏”露布,引起一些人的不满,章太炎撰《答学究》以驳,说是“今祸患之端,始于宫邻,卒于金虎掖庭之上,而罪人在焉,讨之犹可,况数其罪乎”?“数其忮恶,斥其淫昏,人臣之分也,虽邻国闻之,亦以为人臣之分也,夫何经常之论之可执乎?”认为康有为“内不容于谗构,奉身而出,语稍卓诡,而见诋于俗儒乡愿”,是“志节才行之士”,对康有为等维新志士表示同情。

章太炎对学派不同的康、梁同情,当时已有人提出异议,他自己有一个很好的说明,这个说明,就登在一八九九年一月十三日的《台湾日日新报》上,原文如下:

或曰:子与工部学问涂径故有不同,往往平议学术,不异升、元,今何相昵之深也?余曰:子不见夫水心、晦庵之事乎?彼其陈说经义,判若冰炭,及人以伪学朋党攻晦庵,时水心在朝,乃痛言小人诬罔,以斥其谬。何者?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也。余于工部,亦若是已矣。

近世与工部争学派者,有朱给谏一新,然给谏尝以劾李莲英罢官,使其今日犹在朝列,则移宫之役,有不与工部同谋耶?余自顾学术,尚未若给谏之墨宋,所与工部论辨者,特《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耳,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则亦未尝少异也。(自注:余紬绎周秦西汉诸书,知《左氏》大义与此数语吻合)况旋乾转坤,以成既济之业乎?若夫拘儒鄙生,餔餟糟魄,其黠者则且以迂言自盖,而诗礼发冢,无所不至,如孔光、胡广等,余何暇引为同学也哉!

曩客鄂中时,番禺梁鼎芬、吴王仁俊、秀水朱克柔皆在幕府,人谓其与余同术,亦未甚分泾渭也。既数子者,或谈许、郑,或述关、洛,正经兴庶,举以自任,聆其言论,洋洋满耳,及叩其指归,脔卷逡巡,卒成乡愿,则始欲割席矣。嗣数人以康氏异同就余评骘,并其大义,亦加诋毁,余则抗唇力争,声震廊庑,举室眙,谓余变故,而余故未尝变也。及革政难起,而前此自任正学之数公者,乃皆垂头阘翼,丧其所守,非直不能建明高义,并其夙所诵习,若云阳尊阴卑,子当制母者,亦若瞠焉忘之。呜呼!张茂先有言,变音声以顺旨,思摧翮而为庸,今之自任正学,而终于脂韦突梯者,余见其若是矣。由是观之,学无所谓异同,徒有邪正枉直焉耳。持正如工部,余何暇与论师法之异同乎?

这里,章太炎自述与康有为“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论学”,指古、今文学说不同,“行谊政术”,指维新改革、变法图强。还引朱熹(晦庵)、叶适(水心)为例,说明学术上虽如冰炭,但政治上却不含糊。所以自己虽如东汉时范升、陈元之争《左传》,至今仍旧“相昵”。自述和康、梁“论学”之殊,“所与论辞”的,在于《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亦即囿于学术上今古学的异同、师法渊源的殊别,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亦即政治方面,“未尝少异”。

章太炎进而自述政变以后仍与康有为等“相昵”,而对梁鼎芬之流的“丧其所守”则加讥讽,指出“学无所谓异同,徒有邪正枉直”,并以康有为为“持正”。

那么,章太炎在旅台期间,自述“行谊政术”与康有为等相合,他对康门在学派问题上有过争论,当时他怀疑的是“改制”的夸诞外衣,而赞同的则是“改制”以解决实际问题,现在康、梁遭“侦捕”,自己也出亡,在今文、古文的传授得失、治学途径上“始终不能与彼合”,至于政治上还是同情康、梁的。

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章太炎在稍后发表的《今古文辨义》,既对今文经说提出异义,就廖平所撰《群经凡例》《经话》《古学考》等书的“偏戾激诡”之处加以辨诘;又反对借攻击今文“以攻击政党”,特别提出“若夫经术文奸之士,借攻击廖氏以攻击政党者”,只是“埳井之鼋”,对康党寓有“保全”之意。可知他的辨析今、古,是和封建卫道人士叶德辉、苏舆之流的“借攻击廖氏以攻击政党”,是有根本区别的;是和《翼教丛编》的“首驳伪学,次揭邪谋,由是而正学臣邪遁之词,息谬士嚣陵之气”,是有根本区别的。章太炎对廖平的批驳,主要囿于学术方面的讨论;而封建顽固派则对维新变法视为“洪水猛兽”,务欲扼杀而后快。

那么,章太炎这时虽已专文剖析今、古,但还只是在学术上和今文经师廖平展开讨论,对康、梁的援用今文、议论政事尚未深诋。因为这时他在政治上同情康、梁,在思想上尚未划清改良和革命的思想界线。

然而,章太炎的民族主义思想孕育较早,等到义和团运动发生,清政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面目日露,跟随社会历史的发展,章太炎终由改良走向革命,和康、梁也终告决裂,并将顾炎武经学思想中的“经世”涵义积极阐扬,以古文反对今文了。

从章太炎的同情康、梁,并申明“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来说,可知他虽宗古文,但在戊戌变法前后,却基于对康、梁维新变法主张的赞同,而“何暇与论师法之异同”。那么,清代经学在传承中,于不同时期有着不同情况,有着社会政治的因素、时代的特点。

× × × × ×

清代经学,在中国经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清代经今古文学传承了汉代经今古文学的学风,而在其传承中,又有其自己的特点。

综观清代经今古文学传承的历史演变,可以看到,在这二百六十余年中,不论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或者由维护封建统治到昌言改革以至变法维新;或者开创时有经世涵义,不久渐形湮没,后来又援以宣传“排满”。说明同一学派在不同时期有其不同传承。也有人属于某一学派,而在国家存亡绝续之际,也会援引不是本学派而为他后来深诋的学说,说明一个人的思想在不同环境中也有递变,每每基于政治上的认同,而不论师法渊源的差别。因此,评价中国经学史上的学派,既要注意他们治学师承的一面,又要注意不同时期,不同人物以至同一人物的时代特点;注视他们之间的相同,也注视他们之间的不同。从而厘明其递变轨辙,阐发其传承异同。因此,对中国经学史的研究,应该把各该时代经学的发展演变,放在那个时代的戥盘上来衡量,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进行全面的历史评价。

——原载《台湾中山大学第二届清代学术研究讨论会文集》,1993年版

  1. 阮元:《庄方耕宗伯经说序》,见《味经斋遗书》卷首,《揅经室集》未收。
  2. 庄存与:《春秋正辞》《春秋要指》。
  3. 同上。
  4. 刘逢禄:《申左氏膏肓序》,见《刘礼部集》卷三;《释内事例》中,见《刘礼部集》卷四。
  5. 刘逢禄:《申左氏膏肓序》,见《刘礼部集》卷三。
  6. 章太炎:《訄书》卷十二《清儒》。
  7. 顾炎武:《与人书四》,见《亭林文集》卷四。
  8. 顾炎武:《答李子德书》,见《亭林文集》卷四。
  9. 顾炎武:《音学五书序》《音学五书后序》。
  10. 魏源:《武进庄少伯遗书序》,见《魏源集》第238页,中华书局1976年版。
  11. 龚自珍:《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见《龚自珍全集》第141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
  12. 刘承宽:《申受公行述》。
  13. 同上。
  14. 龚自珍《己亥杂诗》:“端门受命有云礽,一脉微言我敬承。宿草敢祧刘礼部,东南绝学在毗陵。”
  15. 龚自珍:《春秋决事比答问》第三,见《龚自珍全集》第59页。
  16. 龚自珍:《上镇守吐番领队大臣宝公书》,见《龚自珍全集》第312页。
  17. 魏源:《海国图志叙》,见《魏源集》第208-209页。
  18.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博学于文》。
  19.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须有益于天下》。
  20. 王鸣盛:《音学五书及韵补正论古音》,见《蛾术编》卷三三《说字》一九。
  21. 江永:《古韵标准例言》。
  22. 章太炎:《谢本师》,撰于1901年,刊《民报》第九号。
  23. 章太炎:《衡三老》,《民报》第九号。
  24. 章太炎:《革命之道德》,《民报》第八号。
  25. 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民报》第六号。
  26. 章太炎:《菿汉微言》。
  27. 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制言》第二十五期。
  28. 章太炎:《论学会大有益于黄人亟宜保护》,见《时务报》第十九册,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初一日出版。
  29. 见《实学报》第四册,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初一日出版。
  30. 章太炎:《论亚洲宜自为唇齿》,见《时务报》第十八册,光绪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日出版。
  31.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二年”。
  32. 章太炎:《致谭献书》,见《复堂日记续录·跋记》。
  33. 章太炎:《台北旅馆书怀寄呈南海先生》,《清议报》第八册,光绪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出版。
  34. 章太炎:《康氏覆书》,《台湾日日新报》1899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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