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来寻理想,读点书

老派:闲话文人旧事 作者:周立民 著


我来寻理想,读点书

1923年夏末,一个21岁的青年赤手空拳来到北京,誓言要做一个“寻找理想”的“北漂”。

在这段他与自己的姐夫著名的对话里,充满初生牛犊雄心勃勃的劲头儿:

第一回和一个亲戚见面时,他很关心的问我:“你来北京,作什么的?”我即天真烂漫地回答说:“我来寻找理想,读点书。”“嗐,读书。你有什么理想,怎么读书?你可知道,北京城目下就有一万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做,愁眉苦脸不知何以为计。大学教授薪水十折一,只三十六块钱一月,还是打拱作揖联合罢教软硬并用争来的。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读书死。那有你在乡下作老总有出息!”“可是我怎么作下去?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可你想得到,一个机关三百职员有百五十支烟枪,是个什么光景?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才跑出来!……我想来读点书,半工半读,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要不得!”(沈从文:《从现实学习》,《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374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大树能砍,泰山可移,唯有年轻人的念想儿不可改变,更何况他是倔强的“乡下人”沈从文!他当时读了不少《新青年》《新潮》《改造》等刊物上的文章,血液里沸腾的都是“改造社会”“解放自我”这样的美妙词汇,还有像天上云一样美丽的文学梦想。尽管他自己也承认,连标点符号怎么用还不大会,可是,“因为我相信报纸上说的,一个人肯勤学,总有办法的”。(同前,第375页)姐夫无可奈何,只有送上叮咛和祝福:“好,好,你来得好。人家带了弓箭药弩入山中猎取虎豹,你倒赤手空拳带了一脑子不切实际幻想入北京城作这分买卖。你这个古怪乡下人,胆气真好!凭你这点胆气,就有资格来北京城住下,学习一切经验一切了。可是我得告你,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失去!因为除了它,你什么也没有!”(同前,第375页

这位未来的大作家,当时口袋里也只剩七块六毛钱。后来的日子,让他饱尝在一个一百五十万人的北京城居之不易的滋味,理想不能当饭吃,壮志无法当柴烧。不过,这段对话绝对可以选进励志教科书,是一碗难得的高营养鸡汤。

“救救国家”就别说了,“半工半读”读点书的梦想,来北京后立即破灭了。这不知道是哪个报纸蛊惑沈从文的,无异是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儿。后来他说:“过北京本意是读书,但到了那地方,才知道任何处皆缺少不花钱可读书的学校,故只在北京小公寓中住下。”(沈从文:《略传——从文自序》,《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371页)钱,没有总是可以借的,关键的问题是沈从文小学都没有毕业,而当时报考北大这样的学校,都需要中学文凭。当然,文凭也可以去买一张假的,有人也这么干过,风险好像不大。但沈从文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像英语,他几乎连英文字母都背不下来,很多学校,他根本考不上。要以考分论英雄,沈从文恐怕难逃“学渣”之嫌。所以他的文章中,谈到北京生活,本来说是为读书来的,可是谈考大学的都是轻描淡写,讲得更多的反而是他怎么躲在阴暗、寂寞的“窄而霉小斋”中用功写文章。也难怪,谁不愿意说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事儿呢?可如果没有,那谈谈卧薪尝胆、苏武牧羊也不错。

沈从文会不在乎那张文凭吗?未必,特别是后来他没有一张文凭,在大学里教书受了多少怨气,恐怕只有自己清楚,但是文凭这张纸,对他来说,要拿到手还真有点难度。他说:“到北京虽为的是求学,可是一到不久,就不作升学考虑。因为不久就听人说,当时清华是最有前途的学校,入学读两年‘留学预备班’,即可依例到美国。至于入学办法,却并未公开招考,一切全靠熟人。有人只凭一封介绍信,即免考入学。”(沈从文:《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378页)毕竟是作家,真会说话儿,这段话给人的印象是,因为清华这种学校招考制度腐败,未来的作家不愿意同流合污或没有这种机会,所以干脆放弃了“升学”考虑……我们不能说当时就没有靠介绍信进来的情况,可是,沈从文的这番说辞,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移花接木、腾挪躲闪、避重就轻。随便查一查,就知道清华那是炙手可热的学校,要考上去并不容易。清华的考试也是有规矩的,它是由各省考送,而考送的名额是按照各省分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分配。据刘烜《闻一多评传》载,1912年清华学校在湖北招生两名,闻一多被定为备取第一名,“这年冬,他赴京参加复试。家里不放心,让他的一个哥哥伴送他进京。火车上,还帮助他复习英语。最后,他以湖北省的第二名被正式录取了”(刘烜:《闻一多评传》第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7月版)。另外,人们熟悉的作家梁实秋,1915年由直隶省报考,“那一年直隶省分配到清华招生名额是五名,报名应试的大概有三十几人,初试结果取十名,复试再遴选五名。实秋顺利地通过了初试,复试由省长朱家宝亲自主持,所以实秋在获得初试入选的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谒见省长。……十个孩子都到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一位面团团的老者微笑着踱了出来,从容不迫地抽起水烟袋,逐个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孩子们围桌而坐,各有毛笔纸张放在前面,写一篇作文……”(鲁西奇:《梁实秋传》第23页,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年5月版)这是严肃、认真的考试,省长大人亲自主持可见也不是儿戏。转过来想一想,也是,一个字母都记不全的人,还指望他去报考“留美预备学校”吗?

北大呢?沈从文的说法更巧妙:“有人说我应考北大旁听生不成功,是不明白当时的旁听生不必考试就可随堂听讲的。”(沈从文:《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378页)对于他是否考过北大,这里不置可否,好像没考过似的。他的年谱上说考北大等国立大学都失败了。沈从文却在大讲,旁听生比正式生还有本事:“迁居到沙滩附近的小公寓后,不多久就相熟了许多搞文学的朋友。就中一部分是北大正式学生,一部分却和我一样,有不少不登记的旁听生,成绩都比正式生还更出色,因为不必受必修课的限制,可以集中精力专选所喜爱的课题学下去。”(沈从文:《无从毕业的学校》,《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414页)据说,他考上过中法大学,因为交不起28块钱的膳食费而放弃了。我认为此说该存疑、待考。

在考学生涯中,最大的糗事莫过于考燕京大学:“我后来考燕大二年制国文班学生,一问三不知,得个零分,连两元报名费也退还。三年后,燕大却想聘我作教师,我倒不便答应了。”(沈从文:《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380页)这像是调侃,沈从文可没有说,这次考试机会是“一切全靠熟人”有“介绍信”的,是为他私人定制的考试。杨振声的儿子说:

1926年,父亲在燕京大学兼课。沈从文当时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也没有文凭。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发现了沈从文的文学才华,建议沈从文去读书深造。在父亲的推荐下,燕京大学专门为沈从文一个人安排了一次面试,采取的是口试的办法,没想到沈从文没能回答出老师的问题,得了零分,燕京大学只好退还了他两元钱的报名费,没有录取。父亲知道结果之后非常惋惜,他问那个主考人:“这样的学生你们都不要?”(季培刚:《杨振声年谱》第79—80页,学苑出版社2015年10月版

也不能怪人家啊,燕京大学考沈从文的教授中应当有冯友兰(金介甫:《沈从文传》第298页注8,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2月版),这样的考试,我理解更多是程序性的,沈从文哪怕考个十五分都说不定高中。对此,沈虎雏在《沈从文年表简编》中的表述比较客观:“在张采真、杨振声等朋友鼓动下,参加燕京大学特别安排的一场入学考试,以口试方式考核历史、哲学、文学。因不适应学院式问答,即使最熟悉的李商隐诗等问题也张口结舌,被判为零分,预交两元报名费被退还。”(《沈从文全集》附卷第9—10页)我实在想象不出“张口结舌”是什么样子,呜呼,沈从文的入学梦。或许,这个人不适合在大学当学生,就适合当大学老师!

2016年1月10日于竹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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