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辰夏,初访牛汉
戊辰。1988年。
我是先通过书信与诗人联系的,联系的目的,是向诗人了解他本人以及另一位“七月”诗人朱健。那时候我除了“七月”“九叶”诗人,也重点关注山东籍诗人,李广田、吕剑、孙静轩、高平,还有“七月”派后期三位从山东走出去的艾漠、朱健、白莎。
诗人回了我一封较长的信,介绍了他写诗的近况,也回忆了朱健写作长诗《骆驼和星》的具体背景,又赠送我一本1986年12月三联书店版的新著《学诗手记》,扉页以蓝色圆珠笔题签:“张欣同志指正/牛汉八八年三月三日”。牛汉的字笔划遒劲、饱满有力,很像他这个人。
暑期,我去了北京,要去拜访诗人。不知道他的详细住址,行前也没有与诗人约好,结果直接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找不到,有人告诉我,可以电话联系一下他女儿史佳,我又懵了,不是姓“牛”吗?怎么会叫史佳?(当时不知道“牛汉”原名史成汉。)
史佳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去“十里堡”的路线图,并说她会把我的计划转告父亲。
这样,乘公交到十里堡,好像是农民日报社附近的一条北行的道儿,步行,终于找到了牛汉先生的家。
诗人高高、魁梧的个子震撼了我这个“山东小汉”。说实话,我在山东也没见过这么高个子的人,更不要说诗人了。那时候,我知道天津的冯骥才是打篮球的,个子有一米九,我不清楚一米九是个什么概念,我想牛汉先生大概就是一米九吧?
可是,站在这位高个子的前辈诗人跟前,我一点也没有压力感。因为他是那么亲切、谦和、爽直,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有一副高人一头的身板,也毫不在乎他比我年长四十岁的资格。他让我坐下,端来一杯茶,就开始跟我谈。我把我要写写山东几位“七月”诗人的想法告诉他,他一再肯定、鼓励,并说:“你把贺敬之放在‘七月’诗人群里写,他会很高兴的。”
他跟我谈了“七月”诗人作品集《白色花》的编辑经过,当我提到序言的作者绿原时,诗人指指楼顶,告诉我:“绿原就住在我上面。”
那天的谈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中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主要是向他了解我当时比较关心、关注的现代作家、诗人,他也毫无保留地快速做出反应,给我的印象是不躲闪、不绕弯、直来直去。比如问到吴伯箫,他就说:这个人不错,很厚道。又问到北岛,他告诉我,北岛跟他儿子是中学同学,那时候常到他家里借书看,也常到冯亦代那里借书,如要了解北岛,可以找冯亦代谈谈。他也跟我谈到吕剑,认为吕剑这个人很正直,他们彼此很谈得来,还告诉我说他正准备请吕剑为《新文学史料》写点回忆录,因为当时他还担任着这个重要刊物的主编。印象中他还提到他和丁玲主编的另一本大型刊物《中国》,提到对青年诗人的重视,大概因为我没怎么注意这个刊物,脑子里缺少信息,也就印象不深。
在谈到“胡风集团”问题时,他流露出强烈的情感,常常用“毫不含糊”这个词表达几位诗人历尽苦难而犹未改的人生态度,也表示出对这个案子迟迟得不到彻底解决、始终拖着一条尾巴的遗憾和愤慨。
我注意到诗人的房间里除了琳琅满目的图书,书架上还有一个大镜框,镶嵌着大诗人歌德的铜板头像。可惜我几次欲张口,最终没有询问他喜欢歌德的缘由。不过在他送我的那本《学诗手记》小册子中,他曾多次谈及歌德并引述过歌德对诗歌的观点,可见他是曾经从歌德那里获得过诗的智慧的。
那次访谈之后,似乎对诗人开始熟悉起来。我想,假如我能写出关于朱健、北岛以及他本人的文章,一定会先寄给他看。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
谨以此文,悼念在这个秋天远走的诗人。
2013年10月25日于杭州德胜颐园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