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读书台,一个文化传统
古人常借住寺庙读书,图的是清静。北宋中期,原籍福建福清的年轻人郑侠(1041—1119),跟随担任江宁府监税的父亲来到南京,就选择在清凉寺读书。清凉寺西偏有一座瑞像阁,小郑就借住在那里。那时的清凉寺不仅清静,而且凉快,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九百年后,广州路西延,新辟的马路将车水马龙和人语喧嚣带到了山门之前,但入山稍深,仍是一片清凉之境。
那时候,后来官至宰相的王安石(1021—1086)也住在南京。论岁数,他是郑侠的前辈;论家世经历,他有一点跟郑侠相同,都是因为父亲在此做官,才定居南京。郑侠读书异常刻苦,只有冬至和元日才回家看看父母,其他时间都在寺里用功。这事传开来,远近皆知,王安石也听说了,对这个好学的年轻人,他不免有些好奇。
有一天,王安石派学生杨骥带上酒食,上清凉寺看望郑侠。那天正好遇上大雪,唐代人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雪一下,这问话就显得多馀了。于是,宾主饮酒赋诗,其乐融融。
清凉山公园内的这口南唐古井,想来郑侠和王安石应该都见过。
郑侠写的诗题为《瑞像阁同杨骥雪夜饮酒》:
浓雪暴寒斋,寒斋岂怕哉!
书随更漏尽,春逐酒瓶开。
一酌留孔孟,再酌招赐回。
酌酌入诗句,同上玉楼台。
雪下得很凶猛,不过也没什么可怕,对雪读书,看雪饮酒,别是人生一乐。这诗有个性,但真正称得上有文采的,只有“书随更漏尽,春逐酒瓶开”二句。两句诗相互配合,有了第二句,才显得第一句写的不是书呆子;有了第一句,才显得第二句写的不是酗酒的酒徒——端的是有志向,也有抱负;有胸怀,也有气魄。虽然有句无篇,但单凭这两句诗,已经让王安石对郑侠刮目相看了。第二年,二十七岁的郑侠考中进士,王安石对他就更加器重了。
王安石执政之后,很想提拔这位年轻人,可是,郑侠对王安石施行的新法却很不以为然。他屡次上书,公开反对青苗法,又画了一幅《流民图》,讽刺王安石新法造成民不聊生的局面。他还写了一首《和荆公何处难忘酒》,直言不讳地批评王安石,一点不留情面:
何处难缄口,熙宁政失中。
四方三面战,十室九家空。
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
君门深万里,安得此言通。
区区一个监门小吏,芝麻绿豆大的官,却忧念国事,竟敢摸老虎屁股,挑战深受皇帝宠信的宰相,那后果可想而知。郑侠被罢官免职,去职之时身无长物,只剩下一把拂尘,人们因而称他为“一拂先生”。到了南宋嘉定十四年(1221),有位名叫商硕的官员为了纪念他,就以书堂为祠,称为“一拂祠”。
郑侠字介夫,好侠而刚介,他的名字正如他的性格。到了南宋,政治形势变了,批评王安石变法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着手为郑侠平反,开始讨论他的谥号。有人说,既然他人如其字,那就干脆以字为谥,于是谥号就确定为“介”。所以,有时候他也被人们称为“郑介公”。据《景定建康志》记载,南宋时代,建康府学祭祀的二十六名先贤中,就有一拂先生郑侠。万历中,先贤祠迁到中华门外普德寺后山,祠先贤四十一名,不是生于金陵的,就是游宦往来于金陵的,那里面就有一位“宋监安上门郑介夫侠”。
今天的崇正书院大门
万历年间,焦竑主持重修一拂祠,致敬前代这位有气节的读书人。他请郑侠的福清同乡叶向高撰写记文,此举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在祠庙重修后不久,福建诗人徐 来到这里,拜谒同乡前贤郑先生的祠庙:
先朝祠宇枕嶙峋,此日重瞻庙貌新。
击柝监门称小吏,画图伏阙上流民。
万言抗疏宁辞死,一拂还家岂厌贫。
只为青苗三日雨,却羞苹藻几千春。
清代钱塘诗人陈文述《秣陵集》中,也有《一拂清忠祠》一首:
生平忠爱郑监门,清宦归来一拂存。
曾写流民讽新法,可怜安石枉争墩。
诗前另有小序,说明此祠的位置与来历。南京籍诗人王友亮《金陵杂咏》中也有《一拂祠》一题,称祠在“清凉山下,祀宋监门郑侠,去官之日,惟持一拂,故名”,说法与陈文述相同。陈文述、王友亮都是乾嘉时代人,陈文述颇有一些诗名,但是说实话,这两首诗写得不怎么样,诗序倒有些史料价值。
清凉山周边历来是读书的好地方。晚明时代,清凉山上有耿定向、焦竑等人创办的崇正书院,一拂先生祠就在崇正书院旁边。这座祠庙,明代人或者称之为“郑侠读书堂”,见明人陈沂《金陵世纪》;或者称之为“郑介公书台”,见晚明孙应岳所撰《金陵选胜》。
书台也好,读书堂也好,总之,位置都是在城西。郑介公读书台与城东南的周处读书台遥遥相望,代表了南京读书史上两个自具特色的文化传统:一个敢于挑战威权,一个勇于改过自新。两个传统,也可以说就是一个,那就是“读书改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