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娜·德·冯维辛娜[1]
鄂木斯克 一八五四年二月下旬*
……我不清楚,但从您的信中我可以猜到,您重返故乡以后心情忧伤。我理解这一点;我曾多次想过,如果我一旦回到故乡,那么我感受中的痛苦将多于欢乐。我没有经历过您那样的生活,因而我,好比一个陌路相逢的人,并不了解其中的许多情况,但是我们之间的人类感情是相通的,看来,任何一个流放者在回到故乡的时候都不得不思考和回忆,重新体验自己过去所经受的全部痛苦。这好比一架天平,用它你可以测定并准确地了解过去所经历的忧患、痛苦、损失,以及好人们从我们这儿取走的一切的真正重量。愿上帝保佑您长寿!我听到许多人说,您,娜塔莉娅·德米特罗夫娜,很虔诚。并不是因为您虔诚,而是因为我自己经受和体验过这一切,我才敢于向您说,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会像“一棵枯萎的小草”一样渴求信仰,而且会获得信仰,主要是因为在不幸中能悟出真理。我向您谈谈自己,我是时代的产儿,直到现在,甚至(我知道这一点)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这种对信仰的渴望使我过去和现在经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啊!我的反对的论据越多,我心中的这种渴望就越强烈。可是上帝毕竟也偶尔赐予我完全宁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我爱人,也认为自己被人所爱,正是在这种时刻,我心中形成了宗教的信条,其中的一切于我说来都是明朗和神圣的。这一信条很简单,它就是,要相信:没有什么能比基督更美好、更深刻、更可爱、更智慧、更坚毅和更完善的了,不仅没有,而且我怀着忠贞不渝的感情对自己说,这决不可能有。不仅如此,如果有谁向我证明,基督存在于真理之外,而且确实真理与基督毫不相干,那我宁愿与基督而不是与真理在一起。
这些事还是不谈为好。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某些话题在社会上完全被打入了冷宫,如果稍有涉及,另一些人便感到讨厌呢?不过这些问题还是随它去吧!我听说您想到南方某地去。愿上帝保佑您获得批准。可是请您说一说,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完全自由,或者至少像其他人一样呢?莫非要等到已经完全不需要自由的时候吗?至于说到我,那么我希望一切会更好,或者干脆不抱任何希望。我穿着士兵的大衣,仍然是一个囚徒,和原来一样。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心中还存有足够的耐性,对尘世的幸福不抱奢望,我只要有书,能够写作,每天再能有几个小时的独处就可以了。对后者我非常担心。我总是和大家在一起,被人看押快满五年了,没有一小时可以一人独处。一人独处这是一种正常的要求,就如吃喝一样,不然处在这种强迫的共产主义中你会变成一个憎恨人类的人。人们在一起是一剂毒药和传染病,这四年我正是由于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而经受了最大的痛苦。我也有这样的时候,即我恨我遇到的任何人,无论他是对还是错,我把他们看做是不受惩罚地从我这儿窃取了我的生命的贼。最难以忍受的不幸便是你自己变得不公正、狠心、卑劣;你意识到这一切,甚至责备自己,可是你又不能克制自己。我体验过这种情况。我相信,上帝赦免您免遭这种苦恼。我想,您,一个妇女,身上具有更多的力量来忍受和宽恕一切。
……以后我们见面的时候再来相互熟悉吧,也许,我们每人都能享有许多幸福的日子。我现在处在一种期待的状态,我,似乎目前还在生病,我感到,我很快(非常快)会发生极其重大的变化,我正在临近我一生的转折关头,我似乎已经成熟,可以有所作为,会有结果,这结果可能是平和而明朗的,也可能是可怕的,但总之是不可避免的。不然我的生活便是无足轻重的了。不过这一切也许无非是我病中的呓语!……
[1] 娜·德·冯维辛娜是十二月党人冯维辛的妻子,与丈夫一起在西伯利亚度过了苦役和流放的岁月,于一八五三年陪同病重的丈夫回到莫斯科近郊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