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人流沙河,初写诗以《草木篇》名世。后来复出办《星星》诗刊,续《草木新篇》《流沙河诗话》兼写杂文,影响更大。晚年,其文思之树也叶落归根,动手梳理国学文脉,辟专栏写“书鱼知小”系列,涉笔多考鸟兽草木虫鱼百科,探幽发微,推陈出新。
但这几年少见夫子文章。原来先生年近耄耋,因白内障做手术,病目不便写作,家人也阻其操劳。老骥伏枥,却与“暮年惟余颂红妆”的陈寅恪同病,夫子自曰痛苦不堪。予日前入蜀过锦城,夜游一如京城之后海、上海之新天地的成都宽窄巷子,“星巴克”对面有“散花书屋”灯火璀璨。踅入单找夫子近年上架著作浏览,站柜台的小女子见状,便极尊敬地告诉我,老先生身体还好,偶尔出来活动,且与后进一同交流。离开书屋,我走出古巷口等车时,果然看到了有流沙河做“古文字源流考释”讲座的广告。自然是组织者带了好意与敬意的运作。
12月正是冬藏时节,我证蔓菁古今,读书稽史之外,自然不敢不留心各地风物土产。本次游蜀,在宜宾蜀南一带行走途中,见到处野菊花烂漫开,冬橘悬枝累累还红,农家在丘陵坡地上刨红薯,并挖萝卜芥菜。打个照面,见一台手扶拖拉机满载而归,颠簸中落下一枚绿英白球状的果实,就自以为是发现了蔓菁。回来翻《流沙河近作》,重温那篇《芜菁与萝卜》,竟觉疑窦重重。就打电话给夫子请教。夫子那头发声比夏天中气足,显然精神健旺。
后学如我问:“先生文字里说蔓菁和萝卜,与故知堂《咬菜根》大体相同,蔓菁今在否?”
夫子正色答:“成都本无蔓菁一名,市民叫蔓菁曰白萝卜。用以区别红皮萝卜。”《芜菁与萝卜》说:“红皮萝卜,蜀人泡在坛子里,两三天捞出,滴几点红油,脆美略生,最是下饭。白萝卜,天寒上市,切成大块,炖牛肉满街香。”
再问:“有人说蔓菁在西南即诸葛菜,先生何论?”
夫子答:“唐贤刘禹锡云诸葛菜:‘诸葛亮所止,令兵士皆种蔓菁者,取其才出甲可生啖。’但此地叫白萝卜者不能生食,仅此一条,证明它和蔓菁并不对号。或是萝卜一种,成都人也不识。但成都另有苤蓝一种,可曰蔓菁乎?”
我曰:“苤蓝,北方也多。以保定酱菜为例,保定有三宝——铁球、酱菜、春不老。酱菜原料就有萝卜和苤蓝疙瘩。但苤蓝归芥类,不涉蔓菁。”齐白石题画并有:“诸葛菜,白石山民用我法临他人本。此菜平生未见过也。”
夫子又问予:“昔年我小住北京,冬日见人生吃萝卜……”
“紫红心否?”
“或带紫红。”
在下回答:“也是萝卜一种。即汪曾祺说‘心里美萝卜是北京特色’者也。恰如先生云:‘四十年前,北京冬季无水果吃,鼻眼干涩,乃生啃紫皮萝卜,以补充维生素之不足。京城谚曰,萝卜赛梨。’”
旅途见圆球带绿缨者,本以为即是蜀有蔓菁实证,但听夫子一席言,又搜百度萝卜照片,原来不过还是萝卜。
放过电话,再检《农政全书》,徐光启纂旧籍有《农书·百谷谱·萝菔》,元人王祯曰:“芦萉。俗呼萝卜,在在有之。四时皆可种,然不如末伏秋初为善。破甲之后,便可供食。老圃云,萝卜一种而四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故黄山谷云:‘金城土酥净如练。’以其洁也。”
流沙河还说过:“不识萝卜,教人笑掉牙。萝卜是中国人的家常菜,怎会分不清。怪哉,注《尔雅》的郭璞就是分不清,他把芜菁划入萝卜一类。从此,芜菁与萝卜纠缠上千年。”噫!甘草居抚书而叹——蔓菁名繁,萝卜根乱,正应了人生实难,大道多歧一语。学术、草木和人生互为交织缠绵,生生不息,正所谓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也!
2009年冬于郑州甘草居
(选自2010年4月24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