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李苹香

一九零一年初夏，李叔同结识了名震上海的乐妓李苹香。李叔同写诗三首赠予李苹香，题为《天韵阁席上得句赠苹香》：“一、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二、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我欲当筵拼一哭，那堪重听《后庭花》。三、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卷潮。《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

在三首诗中，李叔同对李苹香表达的是，对国家山河破碎的不甘，对李苹香命运不堪的同情，体现的是大格局和大情怀。大约是两人十分投缘，相谈甚欢，用诗的形式纪念某一日谈话的内容和彼此的心境，属于朋友之间的酬唱诗。李苹香也写诗《录旧作箑书请正惜霜先生》酬答：“一、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钓鱼矶。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二、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阴浓对月吟。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三、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

李苹香对李叔同表达的是，对人生际遇的无助，对个人命运飘零的无奈，袒露的是人生的细节，展现的是对虚无缥缈的未来的期待。李苹香身份特殊，人生经历丰富，大约是对于李叔同这类知识分子所鼓吹的“家天下”理念有所保留，便在诗中用“到处飞”“如一梦”“路欲迷”表达进行“反驳”。在这乱世，礼崩乐坏，一切口号都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如同水面上的浮萍，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这是诗人之间真诚的对话，对于时局和命运，虽然各自有不同的解读，但并不妨碍他们心有灵犀，成为彼此精神层面上的知己。李苹香再好，也是一名有文化的妓女，这一点李叔同非常清楚。李叔同再好，也是家有老母妻儿的孝子贤夫，不可能弃之纳妾，这一点李苹香有自知之明。这样两个理智的人不会越雷池一步，尽管他们彼此欣赏，视为知己。

三年后，章士钊为李苹香作传，李叔同写序。李叔同在序言中认为，乐妓昌荣，是衡量国家发达与否、社会文明与否的一个标准。这完全是凭借文人意气为李苹香辩解，这大概是李叔同青年时期，最为大胆最振聋发聩的一次冒险，通过妓女影射晚清政府的无能，既感性又激进，完全一副不管不顾的状态。李叔同这样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与青楼女子诗词唱和，为什么要鼓吹妓女促进国家文明？

旧上海经济发达，妓女行当发展迅猛，不但从业者有国际化趋势，还出现了鸦片、赌博和花柳病，此等恶迹在妓院流传甚广，妓院逐渐失掉原先的文化气息，完全变成色情和肉欲的场所。李苹香也许是一个例外，她并非是卖肉的妓女，而是一名艺伎，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仪态妆容谈吐茶道，国家局势风月杂谈都精通。文化修养甚至高过很多大家闺秀，需要心灵沟通的文人们，趋之若鹜地与之吟诗作赋。文人天生悲悯，更能体会李苹香的不容易，感慨李苹香命运的同时，同样也感慨自己一番，虽然写几首诗词并不能改变她的社会地位，但至少可以表达对她的尊重和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