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我们都上北京去
对中国人来说,北京不只是一个地名,更是一个精神圣地,所以,每天都有许多人涌来,一些执着的人更是想为她留下来,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然而,居大不易,我知道这里面发生了多少故事……我常常在地下室的黑暗里倾听他们,想象他们,记录他们……他们温暖着青春,却烧焦了岁月的蓓蕾。
病起北京
就是在北京的闹市区,也常常有偏僻的小街——比如我所在的这条细长的灰街,虽然在西四环边上,却一天到晚没什么人光顾。对面是一堵800米的高高的红墙,向南,渐渐呈弯曲状,围起来一家部队大院,而我们这一排,是一幢幢老式6层居民楼,20世纪90年代,物业沿街盖了一排简易板房,20多间,所有的门面一模一样,十多平方米,蓝色石棉瓦顶,推拉玻璃门,一律外挂门锁。盖成之后,他们一直将它们租给做小买卖的外地人,卖菜的、卖衣服的,粮油店、理发店,各种买卖混杂在一起。我们租了其中偏南的一间,是一间设了两个工位的理发店,租金低廉。我们在这里已经勉强干了半年。
我在老家就是一名理发师,跟别人辛苦工作了两年后,不想再过那种受人左右的日子。去年春天,和女朋友分手后,一个上了年纪的顾客李姐好像对我产生了朦胧的好感,三个月后,她又一次来到店里,我给她做头发,她偏爱波浪式的紫色长发——那两个小时里,我们说了很多,我不由得惊叹她是如此了解我。她在镜中看着我,那种暧昧的眼神,我心领神会。就这样,又一个月过去后,我们已经谈妥,她出资金,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去北京自己做点事。
我记得我们刚到北京的那几天老是下雨,有时一人打一把伞,有时两人紧贴在一把伞下。我们到处找转让的理发店,不是价格不合适,就是地方不便。那天,顺着一个露天的小广告,我们一路问到了这条人迹寥落的灰街。一个朴素的少妇接待了我们,“好好经营是会赚钱的,当然比跟人打工强些,”她一边说,一边用磨得亮光光的袖子不停地擦那小巧的鼻子。李姐不停地问这问那,不得不说,她考虑得更多,跟她在一起,我需要操心的事只会变得更少……如果她愿意,和她结婚我想我会乐意的。
我在门边撑好了伞等她。她一会儿钻了进来,“走吧,”她细声说,“一切搞定。”小店的左边是一个修鞋的铺子,那个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正倚着门框抽烟,一边盯着我们走过,此外,一个经营保修品的商人,向我们空洞地吆喝了几声……整条小街哪怕通向城中心,也不值得一提,狭窄、阴暗、寂寞,我确实担心我们接下来的经营。“不会的,”李姐挽着我的胳膊说,“要学会经营,给自己一点信心好不好?”——她瘦瘦的脖子靠着我的肩膀,雨水偶尔顺着她裸露的手滴下来,我奇怪走了那么多污水飞溅的路,她的裙脚还如此干净。
尽管我们将理发店重新布置了一番,还装上了醒目的霓虹灯,但依然生意平平——我相信自己的手艺,李姐当时就是看上了我的手艺才一次次找到我的。我相貌平平,又穷又矮,而且有过一次虽然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的犯罪前科。还在南昌,我就坦诚告诉了她我的一切,李姐真是完美的化身,她毫不介意我的过去和现在——我相信我撞上了好运。“刚入冬吧,”在清冷的店里,她轻轻地说,“我想会好起来的,冬天……我们可以加点足疗或别的什么。”我们吃着买回来的早点,对面那堵红墙挡住了新一天早晨的阳光。
李姐并不常来店里,她在我们的出租屋一般醒得更晚,之后收拾屋子,做饭洗衣,也爱做些刺绣的活儿——之前,和男人离婚后,她在南昌高新区经营一家卖刺绣画儿的小店,我去过一次,50多平方米的地方,挂满了她绘制的各种充满诗情画意的刺绣作品。转让时,那些她的心血之作她只要了三幅,一幅《暖冬图》就挂在我们北京住处的床头,一幅《硕果累累图》装饰着理发店。我老是看着《硕果累累图》发呆——门店平时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客人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我寂寞时,透过《硕果累累图》,想起另一些事。
主要是前女友的事,我独自一人整天待在理发店里,偶尔会想起她,想起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一年——她对我意味过什么,她是那么温柔、体贴,我是多么爱她……分手那天夜里,我像别的男人一样喝了很多酒,抽了许多烟,一个人很晚回到宿舍——她是城郊人,最后她还是没有忘记我的穷、我的农民身份……和她分手意味着我留在大城市的梦已经破灭,意味着我重新开始了一个人飘零……在我心灰意懒之际,李姐带着她的善解人意出现了,我同样不会忘记,她在我思想准备不足的时候,和我来到了北京。她总是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我的袜子再没有臭味,胃痛也没有再发作过……两个影响了我的女人深深扎根在我心中……昔日的情景一再重现,尤其在没有生意的时候。
但她不想和我结婚,我有时一本正经地问她为什么,她总是笑着不直接回答,“这多好啊,我们的自由……你还年轻,你会慢慢明白的”。太阳升起来了,她冲着太阳微笑,然后出门去了住处对面的公园。她有一个苗条的身子,喜欢跳舞,她说,如果她生在一个艺术之家,父亲一定会根据自己的设想把她培养成一个舞蹈家的——我想成为一名发型造型师,“会实现的……当然有机会!”在南昌时她就对我说,“我或许会帮你实现!”这也是她打动我的原因之一——好吧,现在我有了她这个美丽的情妇,这已经足够,要做的,只是耐心地等待上门的客人,最好他们都能夸上几句,口口相传让生意好起来,其他的,我愿意静候她的安排。
“你的头发不多,还干枯泛黄,”我一边说,一边给她洗头,“你要多注意营养,注意调配饮食,多吃点鸡蛋、瘦肉、大豆、核桃、黑芝麻……”她是这一天唯一的女客人,看上去二十多岁,除了嘴大点,倒也长得不难看。开始她沉默着并不显得青春活泼,后来好像高兴了起来。她说我是第一个没向她推销洗染用品的人,当我给她做卷发的时候,她还在说我轻柔的动作像个女人。一小时过去了,我正在给她做最后的润色,对着小街的大镜子中,我忽视看见李姐带了一个女人来了。
我们的小店里,从此加入了小丽。她是来给客人按摩的,据说手法不错……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事先,我们请人用胶合板隔出了一个阴暗的小间,里面就放一张单人床,外加一个立式风扇的位置(冬天换成电暖器)。第一天,她在我们的陪同下看了看她的工作间,不表示满意,也没有任何意见,一会儿,我们都回到前厅唯一的小沙发上,她靠窗斜倚着,我拿本发艺杂志坐在她旁边。“就叫我小丽吧,”她说,“我不喜欢做饭,帅哥,以后你就多辛苦点。”她浑身好像都是圆的,大圆的脑袋,微凸的圆眼睛,滚圆的胸脯,长发也爱盘成圆形立在头顶。
我们在玻璃门上又增加了四个红字“保健按摩”,但没同意她要加上“港式、中式、泰式”字样。她说她擅长这三种按摩技法,这样客人会对服务项目一目了然。我也同意李姐的意见,主要是地方小,以后生意好了,租个大点的地方什么都写上去,哪怕只会一点点的也写上去。她有些不高兴,穿着拖鞋走进了里间,有半天就躺在那小床上,我听不到任何动静。这或许是个爱耍小脾气的女人,我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想,要不要给她倒杯水……如果她不干了,我们的生意就更没有指望了……但我还是坐在那里,直到黄昏她从里面恍恍惚惚走出来。
小丽从不评价我的手艺,对理发丝毫不感兴趣,平时她总是坐在门边沉默不语,不是一个人嗑瓜子、玩纸牌,就是看电视、听耳机、玩手机。对要吃什么也不讲究。“我已经够胖了,最好什么也不吃,”她说,“当我90斤的时候,就有更多的人爱了。”——大多数时间,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她不爱聊自己的事,对故乡看起来也毫无感情,甚至不想说父亲,“那个老男人,算了,我想我今生不会再见到他,”她说,一边将肉乎乎的左手伸进右肩上抓痒,她老爱那样,仿佛那里长了一个什么怪物似的。
李姐喜欢小丽,她是她在公园跳舞时认识的。为了说服她一起做事,她说,她请她吃了两次饭,还去了一次美容店。她向她说出了自己的忧虑,早些时候也向我谈了她的想法。小丽答应了她,四六分成;我当然支持她想法,也觉得需要另辟蹊径。但现在,一月过去了,我们的生意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倒是有不少男人冲着保健按摩进来了,特别是晚上,但往往几句问答,他们又走掉了——我们都知道,一些客人是想做那种事,她总是带着不屑的神情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有没有搞错……都是什么人!”
小丽不久主动走了,我记得那一天我们的小店歇业,还冷得要命,我帮她提了一个箱子送她到楼下。我们等来了一辆出租车,她说她要去上海她男人所在的普陀区,那里有一个好大的她玩过几次的露天舞场,“李姐,有机会也去看看啊!”我们穿着睡衣回到三楼的二居室,又重新回到我们的二人世界。吃过中午饭之后,我们看租来的碟子,外国情色片,看着看着,就拥抱在一起。我是那样孔武有力,她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她的指甲仿佛陷进了我的肉里——我记不清了,自从她送我一顶平檐男帽那天,我就整个地归属于她,听命于她。我乐意这样做,在他乡,我特别不需要流浪。
很快我们的小店又恢复成从前的样子。李姐还是不常来店里,我依然找不到什么消遣方式打发时光。我想过离开这个城市,但更倾向于换个位于闹市区的大点的理发店工作。一个晚上,我们躺在一起谈起这些,突然她坐起来,幽暗中看着我。她的睡衣只系了一个扣子,我亲吻过无数次的胸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这是一起创业啊……你要明白……慢慢来,要有忍耐力……会有机会的,相信我们的未来……”她还那么温柔,一会儿,她伏到我的身上亲我所有的地方——我没法离开她,她带给我的无与伦比的情欲,我不会感到厌倦。
没有生意,孤独的一个人在店里经常只有恍惚和睡意。后来,我喜欢站到街角的树下抽烟提神,灰街上的一些小店和我的小店一起,都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看到那家礼品回收有些生意,不时有穿军服的人进进出出;那家卖日杂用品的夫妻店里老是传出四川口音的吵嚷声,女声尖锐,时而歇斯底里;修车补鞋的老头的店里像个废品收购站,那股难闻的味儿在我这里还隐约可闻……夕阳西下,这像老家镇上小街的喧闹将更加平淡无奇起来……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北京,北京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能随时随地寻欢作乐,但,这里虽然和天安门近在咫尺,却什么新鲜东西都看不到。
那个按摩间空置的一个多月里,我偶尔在那里睡觉、做梦——我并不是一个敬业的好员工,大白天的,其实也不是很累,但就是要把灯熄了,把自己锁在里面。有一次,梦中我被不太激烈的敲门声叫醒,是一个关于北京的梦,我记得我正站在长城的高处看层林尽染的秋色呢……我以为是李姐,我并不担心被她发现我这样,我已经准备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而且就是实话实说,我相信她不会和我感情决裂。是另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同时带来了一股扑鼻的香水味。此刻,这里一片寂静,只有看不见的高空传来乌鸦的叫声。
不等我请她,她已经坐到了沙发上,还没开口,又靠在了一个陈旧的红垫子上。她不大的浑浊的眼睛凝神望着小屋子,脸色由于用多了化妆品而显得不自然也不健康。不多的头发和我一样也染成了紫红色。她并不比我年轻,我想她不是来理发的。果然,她说话了,用一种稍带南方的口音说,听上去远没有李姐温柔。“这里是首都,每年大街上都要严打几回……我以前在丰台一个洗浴中心做事……你这要人吗,我什么都可以做……我想先避避风头……”就要落到红墙后面的太阳有一束光照着她并不白皙的长脖子上,下半身的绿色短裙在镜子里隐约露出了红色内裤。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惊讶地看着她。“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出了事我自己负责……你们住在哪里,最好是老小区……”她又强调说,她做了五年,一直没出过什么事。“我不是老板,你明天再来,”我说,并要她留下电话号码。她用涂满指甲油的手记下了李姐的手机号。小屋里已经没有了阳光的踪影,我们站起来告别,她最后盯着我的脸,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叫英子,我会给你们带来好运的,去年刚过了有些霉运的本命年……”我们是同龄人,但我没告诉她,也没有说我的本命年也遭遇过失恋的不幸……
当天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了李姐。李姐竟然愿意促成这事,以为我们会从中获益,还说,人类中不乏生性就是这样的女人,这没什么,就像风流成性的男人也不少。我知道,如果我不转换话题,她的情感会由此泛滥,接下去会说到那个伤透了她心的男人,她姐妹中多少对貌合神离的婚姻……我换了一部枪战片,这果真减轻了她的惆怅,“好了,我洗澡去了……要不要一起洗……我给你按按……”我听着哗哗的水声看碟片,剧中一个背弃家庭的女人正在用美酒迷乱一个军官的理智。
英子比小丽热情,她总是倚在门边,故意把自己打扮得性感一些,并不时用暧昧的声音或手势招引客人,有时为了诱惑一个可能做生意却迟疑不决的男人,她一脸脂粉地走到灰街上,像个趣味低劣的演员继续献媚。“最好收敛一点,”我说,“这里是首都。”“我知道怎么做,没事的,”她笑盈盈地回答我,“我观察过了,不会有什么事。”确实没什么事,这里从没警车经过,平安无事了一些时日后,我发现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而且还向英子说,再拉个姐妹来你就不再孤单。
有了英子,小店比以前热闹许多,有不苟言笑的军人,有脸色蜡黄的民工,有满口秽语的汉子,也有温文尔雅的白领……他们不是在里间接受她毫不专业的按摩,就是被领着一前一后走去我们的出租屋。我照例显得清闲,照例爱到街角的树下抽烟。灰街就两家理发店,另一家在东头,是一个老女人开的,还能帮人刮脸,她以前比我们生意好得多,现在未必了吧……我老是满脸堆笑迎来送往,老是听到他们在里间激动地调笑或者声音细得听不清——为了钱,为了快活,我们都在滥用我们的感情,李姐说,这就是人的德行。
我们很快又支付了下一年的房租,我们计划在这里再做一年,然后搬到一个更大的地方。只要这样下去并不困难,我说,我们把理发店开到王府井吧,那里人流量巨大。英子说,过年了,她再带两个曾偷渡去香港夜店做过的姐妹来,相信她们提供的服务还可以更多更好……在我们美好畅想中,过年的脚步越来越近。英子开始准备行李,已买回来的一只烤鸭和几斤果脯放在我们的屋子里。她的那间屋子总是充满一种阴郁的女人的骚味,粘滞的避孕套一般都要等李姐清理——她支撑着我们的一部分生活,我们对她始终保持笑脸。
离灰街不远的另一条街上,有一家小诊所,一天黄昏,英子说她那里不舒服了,要我陪她一起去看看。我知道她说的是哪里,那里是我们生钱的地方。她对一个没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说,她小便疼痛,还有脓液流出。“是性病,你脸色难看,病得不轻,”北方口音的女人说,“快进来,我看看。”英子在帘子后面露出了下体,更不幸的是,五天后,李姐也以同样的姿势躺在了那里……病于北京,李姐感到不可思议,“除了和你,我什么也没做,”她说,“相信我吗,我并不是一个游戏人生的人……”和两个有性病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恐惧地感到自己或许也快了——后天,我们要送英子上火车。她可以走,但李姐呢?在这个城市,除了她,我一无所知。
除了两个不常走动的我见过一次的姐妹,李姐在北京最亲密的人是我。我陪着她,这一天上午,穿过灰街西边的一片废墟,那边有一家医院,叫石景山医院。“我们去大医院看看……你也再检查一下。”她有些气短,我赫然还发现她的手指犹如中风老人一般颤抖不止。“怎么了,姐?”我紧握着她的手。她还在咳嗽。天空像是要下雪,又起了风,空中有纸张和塑料袋乱飞——在与时俱增的惊恐中,小店昨天已经关了门。李姐小巧的脸这两天再也没有笑过。我伤心地扶着她,安慰她,她37岁,我的相处了大半年的情妇,今天素面朝天,一脸憔悴。一帮孩子在我们旁边兴奋地烧起了一堆如毒蛇一般燃烧的火焰,一片呛人的烟雾中,我不断祈祷自己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