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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朱颜醉眼时

仙侣奇缘:郁达夫与王映霞 作者:张金梦 著


最是朱颜醉眼时

恍惚间,海浪声渐渐平息了,船舶缓缓靠岸抵达上海。这座妖娆富丽的大都市,处处闪烁着五彩缤纷的霓虹和灯火,暧昧的酒杯和温软的歌声都幽幽回荡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尘世里,在华丽锦袍的修饰和掩盖下,是缓缓暗涌的欲望和罪恶。

当年的创造社出版部是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等人苦心组织起来的,他们为此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汗水,创造社顺着时代的洪流,在开拓革命文学领域的道路上一往无前。然而随着创造社人员的扩张,广州出版部开始出现内部人员混乱、账目不清、社员公饱私囊的现象。于是郁达夫怀着回到上海与沫若君、仿吾君一道重振创造社的理想,毅然离开广州,亲自去上海进行整顿。

一霎青春不可留,为谁漂泊为谁愁。

海上生明月,一切幻象都将被阳光驱散,显露出这个喧闹世界本来的面容。迎接郁达夫这个夜归人的,不仅仅是萦绕心头思念多年的故土,还有一段他自己也不曾料想到的缠绵爱恋。

有时候,相遇就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浩劫,我们沉溺在相遇的欢乐中,为彼此的出现欢欣雀跃,如同年幼的孩童闯入满山遍野开满五彩缤纷花丛的仙境中,那里有干净的石头、清澈的山泉和湖底缓缓流淌的阳光。

他们在1926年的上海相遇,那对于郁达夫来说就是这样的一场梦境。

在创造出版社的漫漫征途中,郁达夫陷入了人生的低谷。上海,这座承载了太多希望与风霜的城市,在郁达夫看来,却是如此的生疏。广州教职工作辞去了,创造社的整顿工作比之前料想得更加不顺利,郁达夫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从广州来到上海的抉择让他感到前路渺茫,曾经踌躇满志的少年心在历经风霜之后,却是如此的迷惘。如同拨不开的海上迷雾,遮云蔽日,看不清前路是深渊,还是港口。

《创造社出版部的第一周年》中写道:

朋友诸君,我们大家应该联合起来,要干什么便干什么,先从这暗无天日的上海做起。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在命运的低潮中寝食难安、在上海的冷遇中难以自拔时,遇到了他生命中久违的朝霞——在一次拜会同乡兼留日同学孙百刚君的时候,郁达夫邂逅了王映霞。

当时的王映霞,有着“杭州第一美人”的美誉,“天下女子数苏杭,苏杭女子数映霞”的说法风靡苏杭,时人送她“荸荠白”的雅号,来形容她惊人的美丽。

1908年,灵秀美丽的王映霞出生于诗意杭州,“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子湖畔,青石铺陈的水门汀,飘散着古老水乡的淡淡风烟,转角就是戴望舒笔下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这样一个无论在世俗烟火里熏染多久,在浑浊世态里浸泡多深,都依然保持着如初素洁的地方,循着诗词里的西湖,岁月总是惊艳于这样的王姓女子。

如同一只破茧而出的彩蝶,总要经受风雨的考验。她的父亲金冰逊很早就去世了,她随母亲住到外祖父——杭州名士王二南的家中,由于外祖父王二南膝下无子,她幼时便被过继给王家,并随母姓,改姓王,名旭,表字映霞。王映霞自幼跟着外祖父研习诗文,有着扎实的国学根基,她的才情横溢与姣好面容,在时局动荡的上海滩如同一个美好而虚幻的梦。

1923年,王映霞考入了浙江女子师范学校。杭州女师人才辈出,王映霞是她们中的一位佼佼者。她的丰富学识,艳丽容貌,“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以此来形容她,就如同是天色里的朦胧一勾月,是带着东方古韵的一勾月,遥遥地,沉静地,让人看着,想象着,靠近不得。

1926年,战火的硝烟蔓延到温州,王映霞结识了王二南旧友之子孙百刚。孙百刚时任省立温州十中高中部的教师,那时年轻的王映霞也是这所学校附小的教员。

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校方随时都有停课停伙的可能,王映霞与孙百刚夫妇商量,打算和他们同行,孙百刚和妻子欣然答允,王映霞便与孙百刚夫妻一起搭上了最后离开温州的轮船,逃亡上海。

到了上海,王映霞便给祖父去信,又四处打听开往杭州的火车究竟开不开行。当时的局势一片混乱,祖父很快回信来嘱咐她,暂时同孙家住在上海,再做商议。孙百刚夫妇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很是关照,把她当作自己人看待,于是他们就在马浪路的尚贤坊40号内,租下了一间前楼。

王映霞对孙百刚夫妇一直以长辈之礼事之,孙的夫人杨掌华性情柔顺,和王映霞更为亲厚些。烧菜煮饭的家务,王映霞一概是不懂的,常常叫人拆洗了棉被,却无法将它缝起来,杨掌华都默默地替她料理。王映霞同他们住在一起,不分彼此地同入同出,在那样的异乡残景里,也不曾感到无依无靠。

那是上海历经风霜的寻常老宅,他的好友兼留日同学孙百刚君就住在这处。郁达夫抬眼看着上海街路树的洋梧桐,感受到了冬日里森然的寒意。远处的那扇小窗微微透着难得的暖色。孙百刚君与他的太太杨掌华在这扇小窗里经营着他们平静而安逸的日子,这正是郁达夫这样一个远途归来的浪子所期冀的。

冬日里冷清的日光微微发着暖,上海法租界马浪路上一片清晨特有的宁静与安然,天空是淡淡的鹅蛋青色,一团团的云,树木是纤纤婷婷的姿态,枝叶低垂,日光筛下的树影斑斑驳驳地落在石砌路上,踏着日光树影,郁达夫叩响了尚贤坊40号的大门。

当微雨潇潇之夜,你若是身眠古驿,看着萧条的四壁,看着一点欲尽的寒灯,身边哪怕是一点点莹亮的星火隐约闪烁,也会觉得如同置身于圣母的光环之中,无比温暖安详。

郁达夫抬眼看到的这一幕,不过是上海普通的一方栏干窗台,栏干里的一双寻常夫妇,疏疏落落的灯光,房间布置严谨,一丝不乱,就像瓷瓶上细致的工笔彩绘。而他一身寡淡长衫,散发着独居者的气息,与这温存的小家硬生生糅合在一起,连郁达夫自己也隐隐感到不调和。

拾级而上,郁达夫缓缓递上一声:“百刚!”

孙百刚和太太杨掌华闻声忙迎到门前来,笑语欢声地将郁达夫请进了房门。

“最是朱颜醉眼”,民国烟雨中的相遇,不需蓦然回首,不需地老天荒。那天郁达夫走进屋里,拐过屏廊,手还微微提着衣摆,看见屋里还站着一人。王映霞安静地站着,她的脸是平静而精致的小圆脸,眼睛亮晶晶的,鼻梁是希腊式的,挺而直,娇躯略显丰满,曲线窈窕,骨肉停匀,目光从额前细碎的刘海儿前抬起来,一派天真烂漫。身边孙百刚夫妇轻松的寒暄一时间仿佛辽远地听不见了。

郁达夫应着向屋里踱了两步,生怕惊碎了眼前画一样的年轻女子。王映霞理理头发,轻巧地回头看过来。她听到带着标准杭州口音的几声“百刚”,便格外地注意起来,眼前这位身材并不高大的男子,乍一看有一些潇洒的风度。那天的郁达夫穿着灰色布面的羊皮袍子,衬上一双白丝袜和黑直贡呢鞋子。头发留得较长而略向后倒去,看起来像是因为过分忙碌而好久没有修剪过了。他前额开阔,配上一双细小眼睛,颧骨以下倒显得格外瘦削。王映霞打量了一会儿,就起身到屋内端茶去了。

她起身回屋前再向他看了一眼,仿佛是发现衣衫上落了一只扑闪着翼粉的彩蝶,惊异于它的美丽又有些不知所措。这一眼仿佛流转了万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次相遇已然迷离得如同一场梦境。落花有意随流水,近代文坛上将要演绎出一阕“风雨茅庐”的好戏,直到现在,这场长歌善舞的民国大戏,有人一路到尾,有人半路而退,任世人评断对与错。时隔多年以后,故事的主角都已退场,配角唏嘘,看客落泪。

郁达夫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晴暖如春天”,初遇王映霞“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冥冥归去千山杳,冷冷逝水皓月照,人在风月桥。

和煦的霞光渐渐铺满窗台,银光在栏干上闪闪烁烁。光芒直闯进房间里,却在王映霞周身停了步,只是不经意地、柔柔地环绕着,那不是日色,而从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纯净光环。阳光在她的发间流淌出来融融的质感,衬着她肤色如瓷,飘着淡淡的乳白色,一如画中人。这样味醇如清茶的女子,一出生就是要惹人注目的。然而在郁达夫这样的堂堂男子面前,她的美像暴风雪一般激烈地席卷了他的世界,让他无从逃避,只得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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