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共我赏花人
那是风起云涌的旧上海,在乱烟洪流之中,有多少人失散,多少往事湮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代更迭,山河易主,国不静则心不静。郁达夫从来都不是随遇而安的心性,他的理想,他的情感,随着岁月的长河而漂流浮沉,他的一生也是太过曲折,太过彷徨,风波四起。
王映霞的出现,给长久以来一直孤身一人踯躅在人生的路口看不到曙光、也盼不来白昼的郁达夫带来了刹那芳华的惊艳。他就如同一座空城,城中荒草丛生,古墙斑驳,绿色的锈盘满檐头,脆弱得不堪一击。而她的款款而来,带来了江南水乡的灵气,带来了西湖碧水的清雅,也带来了万物始回春的一季细雨。
时间在细细敲打着这间屋小如舟的居室,半旧的琉璃灯罩摇摇晃晃地偷着光。
“这位是王映霞王小姐,我们一同从温州逃难到上海来的,暂时同住在一起。”孙百刚介绍道。
随即孙百刚笑着说:“这位是郁达夫。”
听到这位名震文坛的作家时,王映霞微微惊诧,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有着微微的喜色,那一刹那的光华带着些许暖意融进郁达夫心里,所有的风景都黯淡了下来,唯有她,隔着浮华的尘世看向他的一个眼神。他腼腆地一笑,随即换来眼前的女子羞赧地垂了头低了眉。
纤瘦的鼻梁和肥圆的唇线,让她的面容散发出将熟的禁果般圆润甜美的馥郁香气。他惊异于她肤色的白皙,匀称起伏的身线在绒衫里朦朦胧胧,更加凸显出温馨隽永的古中国情调。
她就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并不高大的男子,轻声询问道:“郁先生,我曾拜读过您的《沉沦》。最近可有新作呢?”在拜读其文时,她对他笔下的大胆描写,觉得颇“有些难为情”。她轻轻地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位文雅的斯文人,目光如水,推动着郁达夫的心绪飘摇难平,又凭空觉察到难以言语的美感。
“哪里,哪里,说起来实在是难为情,我的小说都是青年时期胡乱写的,最近也没什么心思写了……”
正当谈论之时,孙百刚的妻子杨掌华插了一句道:“郁先生,郁太太是否也在上海?”
郁达夫顿时仓促应答道:“哦,她在乡下,没有出来。”他隐隐攥紧手心里的衣摆,郁达夫异样地局促不安,额角开始渗出细汗,孙百刚默默看在眼里,心下已经猜测了七八分,他对王映霞过分的关注,话语间的殷切,都不似那个往常的郁达夫。他突然之间意识到,或许这座久空的城池,迎来了久违的“润物细无声”。
郁达夫似乎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提起了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二南先生的诗,我以前在杭州报上常常读到,一直很佩服他老人家。”话里带着明显的恭维意味。
王映霞神色恹恹地,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他年纪大了,近来也不常作诗。”
阑窗外是渐暖的天色,王映霞走上前来倾身为郁达夫斟茶斟酒,茶叶在杯底舒展,郁达夫的心绪也亦卷亦舒,心口如同泛舟春日的暖流中,随着王映霞那朦朦胧胧的身形,微声细语的谈吐,他渐渐失去了掌舵的方向和能力。
就在一时间,郁达夫神情恍惚地问了一句:“我总觉得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王小姐,一时想不起来了。”
王映霞露出一个轻巧的笑来,倒是杨掌华打破了沉默:“可能,是在杭州的什么地方碰到过吧!”
晌午之后,杨掌华想留郁达夫在家里吃个便饭,郁达夫主动提出做东请客:“孙太太,你不必客气,我今天是特地来邀请你们出去吃饭的,在上海,我比百刚熟些,今天无论如何让我来做个东道主。”
“既来之,则安之,今天就在此地用些便饭吧。附近有家宁波馆子,烧的菜还不错,去叫几样很便当的。”孙百刚客气地要郁达夫重新坐下。
“不行,不行,我今天是诚心诚意来请你们两位及王小姐的,我现在去打电话,喊汽车去。”说着郁达夫便向门外跑去。
“达夫,等一等。即使要去也要让她们换换衣裳。”孙百刚见没办法推辞,只好这样说道。
面对郁达夫的盛情,王映霞却红了粉腮,犹豫地推辞着:“孙先生,我不想去了。你和孙太太两人去吧,我觉得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你莫非还怕难为情吗?不要耽误时间了,快些换衣裳吧。”孙百刚这么一催,她也只好进屋预备化妆了。
那天的王映霞格外惊艳,带着一番安静素然的优雅与美好款款而来,仿佛是披着彩色描画的白瓷瓶,热烈中散发着隽永清丽的古典情怀。“一件颜色鲜艳的大花纹旗袍,衬托出发育丰满的匀称身材,像是夏天晨光熹微中一朵盛开的荷花,在娇艳之中,具有清新之气。”(《郁达夫外传》)
那次的拜会的情景,郁达夫曾在笔下动情地描述过。
雨雪。
昨晚上醉了回来,做了许多梦。在酒席上,也曾听到一些双关的隐语,并且王女士待我特别的殷勤,我想这一回,若再把机会放过,即我此生也就永远不能尝到这一种滋味了,干下去,放出勇气来干下去吧!
窗外面在下雨,时光历历如阵阵檐滴之声。是否值得,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不再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那时王映霞的情愫,在郁达夫的催生下,如同一株新树,在暮春时节,渐渐开出耀眼的红色。
席间,他坐在王映霞面前,看着她的眼角眉梢和盈盈笑意,她的手缓缓抬起来,若无其事地将垂下来的一缕发丝理到耳后,他的心仿佛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起承转合。酒风轻轻拂过,没防备的王映霞探出手来,手指微凉,触到他湿湿的酒樽,她为他斟酒,醇酿还未入喉头,已化作三分大醉了。郁达夫就在那一瞬间知道她看到过自己,只这一个眼神,他愿为风雨港口,为她历经沧桑。
郁达夫静静看着,烟尘旧梦一起袭来,他仿佛回到儿时的故里,长街灯火,车水马龙,石桥楼阁,自与她相见,便到处都是她的身影。这座空城,开始有了熹微的日光,隔着黛瓦白墙的飞檐,可以看到远方千里红霞。
那日在新雅饭店宴请孙氏夫妇和王映霞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正浓的时分,趁着余兴,郁达夫又用黄包车拉他们到卡尔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
不知是酒醉,抑或是人醉,郁达夫已经带着酒意七分了,索性提议大家到三马路的陶乐村吃夜饭,不醉不休。
从陶乐村出来坐上汽车时,王映霞与他款款道别擦袖而过,那女子美艳似画似乎也在不舍地回头望他,他衣袖上还留着她的酒香,像一片铺陈的梅花,有明梅影人同瘦,连眼神都流淌在心尖,亦如雨后碧溪的清澈。
看着王映霞离去的背影,他忽然郑重地拉住孙百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用日本话对他说:“百刚君,我近来寂寞得跟在沙漠里一样,只希望能出现一片绿洲,你看绿洲能出现吗?”
这声直抵人心的喟叹太过突然,夜来风雨似行舟,郁达夫内心已经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越发荒芜。他已然心动。这个沉沦在苦闷中的文人,仿佛找到了依托。
回到居所后,听着夜里雨打屋檐的滴滴檐漏之声,他似乎也成了一场雨,初见王映霞的喜悦就像绵绵的湿气弥散在每一朵雾蓬蓬的云里,他就在那突如其来的喜悦里徘徊雀跃,慢慢地满溢出来。跌落云头,他在半空里,看见旧上海的码头,看见闪闪烁烁的广告牌,看见红的,黄的,绿的,一抹抹油彩般的颜色在海水里明明灭灭。他看见满城的人来人往,都在欢喜他的欢喜。
爱情使人忘却时光,郁达夫就在那段时光里迷乱了自己走动的指针。他的日记里写道:
十八日,阴晴。
……三四点钟,又至尚贤坊四十号楼上访王女士,不在。等半点多钟,方见她回来,醉态可爱,因有旁人在,竟不能和她通一语,即别去。
晚上在周家吃饭,谈到十点多钟方出来。又到尚贤坊门外徘徊了半天,终究不敢进去。夜奇寒。
十九日,快晴。
今晚上月亮很大,我一个人在客楼上,终竟睡不着。看着千里的月华,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琐事,又想起王女士临去的那几眼回盼,心里只觉得如麻的紊乱,似火的中烧,啊啊,这一回的恋爱,有从此告终了,可怜我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
他对王映霞表现出来的热情,却没有得到好友孙百刚的支持和认同。他以为,这样一个男子,在乱世的文坛里笔下峥嵘,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好友了,他有过倦意,也有过停留,他不是那种甘愿在一个女人身上耗尽一生的色彩、一世缘分的男人。他也曾有过露水情缘,也曾携妓夜游,纸醉金迷,年少时期也有“水样的春愁”。他曾将自己的文字当作打动爱情的手段,他对在日本结识的侍者玉儿就曾以诗相赠:“玉儿看病胭脂淡,瘦损东风一夜花。钟定月沉人不语,两行清泪落琵琶。”
然而感情就如同烟火绽放一般璀璨绚烂,即使是惊鸿一瞥,也有人穷极一生去追寻那刹那间的风景,这世间没有久开的花,也没有不老的树,那些稍纵即逝的风景,如落英缤纷,冬雪飘零,白鹤振翅,昙花一现,之所以令人神往,正是因为它们短暂的美好太过难得。
郁达夫知道,王映霞已然是他一生的夙愿,此刻的他,比谁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