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我想知道,你是否经受得住孤独,空虚时,你是否真正热爱独处。我想知道,你能否从每天平淡的点滴中发现美丽,能否从生命的迹象中寻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
他们彼此喜爱着对方的沉默
约克·舒比格
从前有一条鲸鱼,他喜欢唱歌,但唱得不好。为了不吓着他的兄弟姐妹们,他只有独自一个的时候才唱。和同伴在一起时,他总是沉默。因为即使他说出的最平常的话——一路平安,你好——都有些黑色和沉重的味道。
于是这条鲸鱼就总是沉默。他总是沉默地游着。他的大多数同类都觉得他是哑的,甚至觉得他又聋又哑。他们用鳍向他打手势,动动他们的下颌,向他解释一些他很早就知道的事。
不过,就在这广阔寂静的海洋里,唯独有一个生物,十分喜欢这条鲸的声音。即使他说出的最平常的话——一路平安,你好,再见——她都喜欢。这个独一无二的生物也是一条鲸。另一条鲸鱼的歌声已经足够温暖她的心,很大的一颗心。这些情歌都是那条鲸特别为她唱的,但是他只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唱。他从不知道其实她爱他超过这个海洋里的一切,因为在他身边的时候她也总是沉默着。他们一起,随着鱼群在洋流里前行,在海藻飘动的海浪里游着。他们彼此喜爱着对方的沉默。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沉默,含有这寂静的海洋的广大无边的沉默的味道。而在一条鲸的沉默里,另一条能感觉到像海的呢喃一样的低吟声,那么逼真,就好像真的存在。他们俩并肩前游,偶尔动动鳍,眨眨眼。这是那么美又那么忧伤,他们忍不住流泪了。有时是他,有时是她,有时是他们一起。但他不知道她的忧伤,她也不知道他的,因为在海中他们的泪是看不见的,而且那味道又如此地接近海水。
但这仍然是很美的一幅画:两条超过二十五米的生物,比十六只大象还要重,有很大的地方可以留给痛苦。当然,也留给欢乐。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海洋的中心,那无边无际的海洋的中心。
男人爱女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让她无聊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只是一个字幕设计师,尽管读完剧本后他的脑海中便会出现整部电影,但没有人看重他。她上学时成绩优秀,却因为患上舞蹈症被迫放弃学业,成了电影公司的剪辑师。他只比她大一天,而在拍电影方面的知识上,她远比他懂得多。
他最初被她吸引,是因为她咯咯的笑声和别致的红头发。
那时的她活泼美丽,是一个善于交际、魅力无穷的女孩。尽管他对她一见钟情,但是,他觉得立刻表白有点不妥,他自卑而害羞。一个男人在长相上不尽人意,就只能以事业之长补他处之短,他决定先让自己成为副导演,然后再去追求她。
他们交往的方式很不浪漫,她认识他之后不久就失业了,他是以提供工作机会的方式接近她并向她求爱的。
婚后,他们的共同语言无穷无尽,他觉得他们的婚姻本身就像一部电影。
他一次次把自己的作品推向成功之巅,但她知道,无论他在事业上多么成功,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是一个不安的害怕黑暗的孩子。
他对黑暗的恐惧源自童年。他出生于蔬果商家,是最小的孩子,父亲卖的东西容易腐烂的特质经常令他感到不安。在他很小的时候,某天晚上,他独自在黑暗中醒来,整间屋子唯有黑暗,他找不到父母,他们出去散步了。此后,对黑暗的厌恶便相伴一生。
他觉得黑暗代表的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而他一直喜欢熟悉的事物。他说:“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黑暗中潜伏着什么,也不希望知道,看不见的东西才会让人恐惧。”
他不喜欢改变,尤其讨厌搬家,他觉得那就像在承受一种病痛。她便陪着他,不搬到更大的房子里。
他沉溺于减肥,为了让他觉得好受一些,她便陪着他一起减肥。他吃什么,她就跟着吃,结果他没瘦,她却瘦了。他曾笑着跟朋友说,他不敢长期减肥,否则他那尊敬的夫人很可能会瘦到完全消失。
他们相伴了一生,她是她唯一的最感激最心爱的女人。有人说,导演的创作激情来自对女演员的爱,可她从不怀疑他,也不嫉妒那些红粉女郎。她知道,电影一结束,他最想回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当年迈的他们被病痛折磨时,他最难过的是,越来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引起她的兴趣,虚荣心已离她而去,他很怀念它。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他从不想她会先他而死,这太可怕了。
他们最后一次出席公开场合的活动是那次美国电影研究院颁给他终身成就奖的大会。
在大会上,他提到四个人:“四个人中的第一位是电影剪辑师,第二位是编剧,第三位是我女儿帕特的母亲,第四位是一直在厨房中展现奇迹的优秀厨师——她们的名字都是阿尔玛·雷维尔。”
他伤感地说,这可能是他和她最后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可能是他在公众面前向她表示敬意的最后一次机会。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除了他的妻子阿尔玛——多次中风的她,身体早已很虚弱了,这天能来到这儿,完全是依靠她对丈夫的爱。
回顾这一生,她说:“相伴那么多年,我的丈夫从未让我觉得无聊,我相信有资格这么说的女人不会很多。”
是的,男人爱女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让自己的女人觉得无聊。
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老舍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假若过去的早晨都似地狱那么黑暗丑恶,盼明天干吗呢?是的,记忆中也有痛苦危险,可是希望会把过去的恐怖裹上一层糖衣,像看着一出悲剧似的,苦中有些甜美。无论怎么说吧,过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动;实在,所以可靠;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持着,新梦是旧事的拆洗缝补。
对了,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许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忘了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地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我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
这双眼所引起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地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泪珠。
它们只有两个神情:一个是凝视,极短极快,可是千真万确的是凝视。只微微地一看,就看到我的灵魂,把一切都无声地告诉了给我。凝视,一点也不错,我知道她只须极短极快地一看,看的动作过去了,极快地过去了,可是,她心里看着我呢,不定看多么久呢;我到底得管这叫作凝视,不论它是多么快,多么短。一切的诗文都用不着,这一眼道尽了“爱”所会说的与所会做的。另一个是眼珠横着一移动,由微笑移动到微笑里去,在处女的尊严中笑出一点点被爱逗出的轻优,由热情中笑出一点点无法抑止的高兴。
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握过一次手,见面连点头都不点。可是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看彼此的服装,用不着打听彼此的身世,我们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里;这一点点便是我们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是配搭,都无须注意。看我一眼,她低着头轻快地走过去,把一点微笑留在她身后的空气中,像太阳落后还留下一些明霞。
我们彼此躲避着,同时彼此愿马上搂抱在一处。我们轻轻地哀叹;忽然遇见了,那么凝视一下,登时欢喜起来,身上像减了分量,每一步都走得轻快有力,像要跳起来的样子。
我们极愿意说一句话,可是我们很怕交谈,说什么呢?哪一个日常的俗字能道出我们的心事呢?让我们不开口,永不开口吧!我们的对视与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做的。
我们分离有许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在我的心里,她将永远不老,永远只向我一个人微笑。在我的梦中,我常常看见她,一个甜美的梦是最真实,是纯洁,最完美的。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丧气,使我轻看生命。可是,那个微笑与眼神忽然地从哪儿飞来,我想起唯有“人面桃花相映红”差可比拟的一点心情与境界,我忘了困苦,我不再丧气,我恢复了青春;无疑的,我在她的洁白的梦中,必定还是个美少年呀。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颤得更明了一些,同样,我的青春在她的眼里,永远使我的血温暖,像土中的一颗籽粒,永远想发出一个小小的绿芽。一粒小豆那么小的一点爱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动,日月都没有了作用,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总是一对刚开开的春花。
不要再说什么,不要再说什么!我的烦恼也是香甜的呀,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那就是爱情
卡里·纪伯伦
太阳渐渐从花园收起余晖,月亮在花朵上洒下柔美的银光。此时我正坐在树丛下,思索着这瞬息万变的景象,仰望枝叶间的满天繁星,这点点繁星就像撒落在蓝色地毯上的闪烁银币。我侧耳细听,远处传来山涧小溪淙淙的流水声。
夜鸟投林,花儿合拢起花瓣,四周一片寂静。这时,我听到草地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我留神地听着,然后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向我坐着的凉棚走来。他们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看清他俩。
小伙子先向四周望了望,然后才听见他开腔:“坐在我身旁吧,亲爱的,细听我的心跳;笑一笑吧,因为你的欢乐象征着我们的未来;高兴起来吧,因为我们精彩的日子充满欢乐。
不久以后,月光照耀下的这片广阔土地将属于你;不久以后,你将成为我宫殿的女主人,所有的随从和女仆都任你使唤。
微笑吧,亲爱的,就像父亲宝库中的黄金那样微笑吧。
我的心执意要在你面前倾吐秘密。在未来的一年里,我们将共享舒适,携手旅游;在这一年里,我们将带上父亲的金钱,到瑞士的蔚蓝湖泊边度假;你将会见诸位公主,你一身的珠光宝气和奢华穿着,连她们都会对你妒忌。
“这一切都是我要献给你的,你可满意?”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俩慢慢地走开,脚下践踏着鲜花,就好像富人践踏着穷人的心。他们消失在我视野之外以后,我开始比较爱情与金钱,分析爱情和金钱在心灵中所占的地位,金钱,这虚情假意之源,这虚假光明和命运之源,这毒鸠之源,这暮年时的绝望之源!
在我浮想联翩之际,一对潦倒的情侣经过我面前,然后坐在草地上。这又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离开附近的田间农舍,来到这个清静的地方。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我听到那粗糙的唇间吐出的话语和叹息:“别哭了,亲爱的,爱情使我们眼亮心明,让我们成为它的仆从,也赋予我们耐心。虽然我们要推迟婚期,但不要悲痛,因为我们已经发过誓,踏入了爱的神殿,因为我们的爱会在逆境中茁壮成长,因为我们是在爱的名义之下,承受着贫困的折磨与分离的惨痛和空虚。亲爱的,再见了,在鼓舞人心的月亮落去之前,我该走了!”
随后,他俩分了手,为他们奏起的重逢挽歌被我内心的哭喊重重压下。
我注视着沉睡的大自然,深思之后参透了一样无边无际的东西——一种用权力无法强求、用势力无法获得、用金钱也无法买到的东西,一种时间的泪水不能抹掉、悲伤不能冲淡的东西,一种不能为严冬的悲愁所扼杀的东西,一种在瑞士的蔚蓝湖畔、意大利的优美建筑中找不到的东西。
它以耐心积聚力量,在重重的困难中成长,在严冬获得温暖,在春天开花生长,在夏天送去柔柔清风,在秋天繁茂结果——那就是爱情。
热烈的爱情比完美无瑕的友谊更为常见
拉布吕耶尔
在纯洁的友谊中有一种平庸之辈无法领略的情趣。
爱情是不假思索的感情,由于欲念或软弱,它猝然而生:一颦一笑使我们动情,使我们矢志不移,相反,友谊是随着时间,通过接触和长期的交往逐渐形成的。朋友间多年的默契,善意,情谊,关照和殷勤,却比不上一张漂亮的面孔或一只秀美的手刹那间的魅力。
时光的流逝加强友谊,却削弱爱情。
只要爱情存在,它就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而且通过那些有时表面看来似乎应该使它熄灭的东西——如任性、冲突、别离、嫉妒——继续下去。相反,友谊需要栽培。由于缺乏照料、信赖和殷勤,它可能死去。
热烈的爱情比完美无瑕的友谊更为常见。
爱情和友谊互相排斥。
经历过伟大爱情的人轻蔑友谊;而耕耘崇高友谊的人尚未为爱情贡献任何东西。
爱情以爱情开始;而最诚笃的友谊只能转变成微弱的爱情。
亲爱的,你是我失落的美丽自身的另一半
圣·琼·佩斯
在一间孤独的茅屋内,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他透过窗户一会儿张望缀满群星的夜空,一会儿又低头凝视着手中一位姑娘的画像。那画像的每根线条、每种色彩,都在青年的脸上反映出来,因此,这世界上的秘密和永恒世界的天机都在这脸上显露无遗。那姑娘的画像在与青年喁喁私语,情意绵绵,使他的两眼变得就像耳朵似的,能听懂那屋子里遨游的灵魂的语言;那画像又仿佛把青年的一切化为一颗心。爱情使它如火一般炽烈,相思又使它如海一样深沉。
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那时间好似美梦中一分钟那样短暂,又仿佛是在永恒的人生中度过了一年。然后,青年把画像在面前放好,提笔在一张纸上写道:
“我心爱的人!”伟大的超然物外的真情实感,无法通过人类相通的语言在人与人之间相传,而只能靠心心相印,默无一言。今夜万籁俱寂,我觉得正是这静谧在你我两颗心之间把情书递传。这书信是如此轻柔,胜似微风把深情写在水上头;这静谧又仿佛拿着我们两颗心中的情书,对我们两颗心轻轻地诵读。但是,正如上帝的旨意把心灵囚禁在躯体内部,爱情的旨意竟让我也变成了话语的俘虏……亲爱的:人们说,爱情会把人变得好似熊熊烈火在燃烧,能把一切都吞噬掉;我发现,离别的时间不能将你我的精神世界隔断。还有,第一次相见,我就知道我的心灵早已认识你不知多少年了。看到你的第一眼,实际上并非是第一眼……我亲爱的:使我们这两颗被苍天贬谪下凡的心重新相聚在一起的时分,使我不禁再次相信,心灵的确不会泯灭,它将永世长存。只在这样的时刻里,造化才算揭去了自己的假面具,露出了它那有限的常令人怀疑的正义……
“亲爱的,你是否还记得那座花园——我们曾站在那里相互注视着情人的脸?你是否知道,当时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对我的爱并非出自对我的怜悯?那眼神告诉我,并教我对自己,也对世人说:出自公正的馈赠远胜过悲天悯人的施舍,而虚假的爱情则像沼泽中的水一样污浊。”
“亲爱的,我想让自己度过伟大、壮丽的一生,能让后世人长记心中,引起他们的爱戴,博得他们的尊敬。我遇见你时,这一生已经开始,而我深信它会永垂青史。因为我认为你是那样不凡,一定能将上帝寄存我身上的神力通过伟大的言行得以体现,就好似太阳催开百花,使它们争奇斗艳,馨香满园。像这样,我的爱将永世存在,为我自己,也为后代,我爱人们!这爱是纯洁的,毫无私心;我更爱你,这爱是高尚的,超凡脱俗。”
青年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他向窗外望去,只见月光溶溶,月色迷离。他坐下来,又接着写下去:“原谅我吧,亲爱的:因为我刚才竟用了第二人称与你交谈,而实际上,你是我们同时出自上帝手中时我失落的美丽自身的另一半。原谅我吧,亲爱的。”
普通的姑娘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我是深闺内院里的女子。
您不会认识我的,萨拉特先生。
我拜读过您最新的小说《枯萎的花环》。您笔下的女主人公埃鲁克苗三十五岁溘然长世。她曾与二十五岁的情敌激烈搏斗,我看得出,您非常仁慈,您让她赢得了胜利。
现在说说我自己。
我年纪尚小,但韶华的扭力已打动了一个人的心,得知这一情况,我激动得浑身哆嗦,忘记了我是个普通的姑娘。和我一样的孟加拉姑娘千千万万,她们也秀丽可爱,拥有妙龄的神咒。
我恳请您写一部关于一位普通姑娘的小说。她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如果她心灵深处沉淀了非凡的情感,她该如何昭示?有几个男子能把它发掘出来?他们的眼睛为花容月貌所眩惑,但他们的良知并不探寻真实。我们以蜃景的价格出卖我们自己。
容我说明一下我说此话的根由。
您可以假设看中我的那一位叫纳雷斯,他一本还经地告诉我,还没有第二个像我这么漂亮的姑娘映入他的眼帘,我既没有勇气相信也没有决心不相信他的赞美之词。
后来,他去英国留学。
我偶尔收到他的来信。
我常常胡猜乱想:罗摩啊罗摩,成群的英国姑娘出入公共场所,她们个个出类拔萃、聪慧过人、神采飞扬,她们已经发现了昔日埋没在印度百姓之中的纳雷斯?
果然,上回他来信说他与丽姬一道下海游泳。丽姬像乌哩婆湿似的浮尸水面时,他情不自禁地朗诵了孟加拉诗人赞美乌哩婆湿的诗句。然后,他俩并肩坐在沙滩上,面对翻涌的蓝色海浪和满天明丽的阳光。
丽姬语调徐缓地对他说:“你来的那天和你回国的日子,好似贝的两张壳,让一颗罕见、浑圆的泪珠充填其间吧!”
她委婉地表达爱慕的手法何等高超!
纳雷斯还在信中写道:即便她胡诌,那又何妨!说得实在太感人了。嵌玉的金花难道是真花?但何尝不给人以美的享受!
您明白了吧。他信中比喻的隐义,像无形的钢针刺入了我的胸膛,并且提醒我,我是个普通的姑娘。
我没有回报门第高贵的情人的足够资本,唉,我无力改变现状,终身是个债务人。
萨拉特先生,求求您,写一部关于普通姑娘的小说吧!这个不幸的姑娘必须同六七位才貌出众的女性竞争,如同俱卢战场上阿周那之子阿维马努单枪匹马与七位凶悍的骑士厮杀。
我知道厄运已落到我头上,我已经输了。但请您允许您笔下的女主人公代替我获胜,使我读了扬眉吐气。
让您的生花妙笔传递檀香般芬芳馥郁的喜讯吧!
为您的女主人公起名马拉蒂,这也是我的名字。不必担心被读者发现,孟加拉平原上有无数个马拉蒂,都是可以信赖的心地淳朴的姑娘。她们不懂法语、德语,只懂得委屈落泪。
您准备如何让她获胜?
您的灵魂高尚,您的笔触神圣。也许您打算导引她走上自我牺牲的道路,忍受不堪忍受的痛苦,和沙恭达罗一样。
原谅我吧,萨拉特先生,让她下来站在我的位置上。长夜的黑暗中躺在床上,她向天帝祈求的巨大恩典,不会赐给我,但您的女主人公可以得到。
写纳雷斯在伦敦混了七年,处在水性杨花的女人的包围之中,一次次考试不及格。
然后,您的笔锋一转,写马拉蒂在加尔各答大学教学考试中独占鳌头,获得硕士学位。但您如果在这儿收笔,您小说之王的桂冠会被玷污。
不要管我处境如何艰难,不要收缩您的想象力。你和天帝一样是不吝啬的,送马拉蒂去欧洲、写那儿的一群学者、圣哲、英雄、诗人、艺术家和君主簇拥着她,像天文学家发现星球那样发现她不单才华横溢,而且性情温柔。
不是在愚昧的国度,而是在有圣人、慈善家,有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的地方,揭示她征服世界的魔力的奥秘;举行举世瞩目的盛大集会,对她表示热烈欢迎!
描写她头上落下赞颂的甘霖,她落落大方地穿过人群,像海面上滑行的一艘帆船。人们看了她的眼睛,交头接耳地说印度的雨云和阳光交融在她的眼神里。(顺便说一句,造物主的爱怜确实溶化在我的眼神里,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尚未遇到欧洲的有识之士。)
纳雷斯和那些出类拔萃的女士尴尬地站在会场的一角。
以后呢?
我的故事到此结束。
我的梦幻破灭,可怜啊,普通的姑娘!
唉,白白浪费了天帝的创造力!
只有你能引起我生命中最强烈而美好的回忆
卡尔·马克思
亲爱的:
我再次你写信了,因为我寂寞,因为我心生难过,我常常在心里跟你聊天,而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回答不了我。我的照片纵然照得不怎么样,但对我却用处极大……你好像真的在我的面前,我衷心珍爱你,从头到脚地吻你,拜倒在你的面前,叹息着说:“我爱你,夫人!”
暂时的分开是有益的,因为频繁的接触会显得单调,从而使事物间的差别消失,甚至宝塔在近处也显得不够高,而日常生活琐事如果接触得多了就会过度地胀大,热情亦然。日常的习惯由于亲近会完全吸引住一个人而表现为热情。只要它的直接对象在视野中消失,它也就不再存在。深挚的热情由于它的对象的亲近会表现为日常的习惯,而在别离的魔术般的影响下会壮大起来并重新具有它固有的力量。我的爱情就是这样。只要我们一为空间所分隔,我立刻就会明白,时间对于我的爱情来说就像阳光雨露对于植物——使其滋长。我对你的爱情,只要你远离我身边,就会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像巨人一样的面目。在这爱情上集中了我的所有精力和全部感情。我再次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因为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热情。
你会微笑,我亲爱的,你会问:为什么我突然这样说个没完?不过,我如果能把你那温柔而纯洁的心紧贴在自己的心上,我就会保持沉默,一声不吭。我不能以唇吻你,只得求助于文字,以文字来传达亲吻……
确实,世界上有很多女人,并且有些非常美丽。但是哪里还能找到一副容颜,它的每一个线条,甚至每一处皱纹,能引起我的生命中的最强烈而美好的回忆?
再见,我亲爱的,千万次地吻你和孩子们!
你的卡尔
生活赐予人的最大的幸福
奥古斯特·斯特林堡
最后一辆搬运车走了;那位帽子上戴着黑纱的年轻房客还在空房子里走来走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没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了。他步入走廊,决定再也不去回想他在这寓所中所遭遇的一切。但是在墙上,在电话旁,有一张写满字迹的小纸头。上面所记的字是好多种笔迹写的:有些很容易认清,是用黑色的墨水写的;有些是用黑、红和蓝铅笔草草写成的。这里记录了短短两年间全部美丽的罗曼史。他决心要忘掉的一切都记录在这张纸上——半张小纸上的一段人生事迹。他取下这张小纸,这是一张淡黄色有光泽的便条纸。他将它平铺在起居室的壁炉架上,弯下腰,读了起来。
首先是她的名字:艾丽丝——他所知道的名字中最美丽的一个,因为这是他爱人的名字。旁边是一个电话号码,15,11——看起来像是教堂唱诗牌上圣诗的号码。
下面潦草地写着:银行。这里是他的工作之地,对他说来这神圣的工作意味着面包、房子和家庭——也就是生活的基础。有条粗粗的黑线划去了那电话号码,因为银行倒闭了,他在短暂的焦虑之后,又找到了新工作。
接着是出租马车行和鲜花店,那时他们已订婚了,而且,他手上还有很多钱。
家具行,室内装饰商——这些人布置了他们这处寓所。搬运车行——他们搬进来了。歌剧院售票处,50,50——他们新婚,星期日夜晚常去看歌剧。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是最快乐的,他们静静地坐着,心灵陶醉在舞台上神话领域的美丽与和谐里。
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一个曾经飞黄腾达的朋友,但是由于事业繁荣冲昏了头脑,以致又落魄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得不背井离乡。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现在这对新夫妇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东西。一个女子的铅笔笔迹写的“修女”。什么修女?哦,那个穿着灰色长袍、有着亲切和蔼的面貌的人,她总是那么温柔地到来,不经过起居室,而直接从走廊进入卧室。她的名字下面是L医生。
名单上首次出现了一位亲戚——母亲。这是他的岳母。她一直小心地躲着,不来打扰这对新婚之人。但现在她被他们邀请了,于是很高兴地来了,因为他们需要她。
以后是红蓝铅笔写的项目。佣工介绍所,女仆走了,必须再找一个。药房——哼,情况开始不妙了。牛奶厂——订牛奶了,消毒牛奶。杂货铺,肉铺,等等,家务事都得用电话办理了。是这家的女主人不在了吗?不,她生孩子了。
下面的项目他已无法辨认,因为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这里用清楚的黑体字记载着:承办人。
在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埋葬事”。这已足以说明一切!——一大一小两个棺材。
埋葬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归于泥土,这是一切肉体的归宿。
他拿起这淡黄色的小纸,吻了吻,细心地把它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在这两分钟里,他重新度过了一生中的两年。但是他走出去时并不是无精打采的。相反,他高高地抬起了头,像是个骄傲并快乐的人。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体验到了一些生活所能赐予人的最大的幸福。可惜的是,有很多人,连这一点也没有得到过。
夜莺与玫瑰
奥斯卡·王尔德
“她说我若为她采得红玫瑰,便与我跳舞。”青年学生哭着说,“但我全园里何曾有一朵红玫瑰?”
夜莺在橡树上巢中听见,从叶丛里望外看,心中诧异。
青年哭道:“我园中并没有红玫瑰!”他秀眼里满含着泪珠。“呀!幸福倒靠着这些区区小东西!古圣贤书我已读完,哲学的玄秘我已彻悟,然而因为求一朵红玫瑰不得,我的生活便这样难堪。”
夜莺叹道:“真情人竟在这里。以前我虽不曾认识,我却夜夜地歌唱他:我夜夜将他的一桩桩事告诉星辰,如今我见着他了。他的头发黑如风信子花,嘴唇红比他所切盼的玫瑰,但是挚情已使他脸色憔悴,烦恼已在他眉端引着痕迹。”
青年又低声自语:“王子今晚宴会跳舞,我的爱人也将与会。我若为她采得红玫瑰,她就和我跳舞直到天明,我若为她采得红玫瑰,我将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头,在我肩上枕着,她的手,在我手中握着。但我园里没有红玫瑰,我只能寂寞地坐着,看她从我跟前走过,她不理睬我,我的心将要粉碎了。”
“这真是个真情人。”夜莺又说着,“我所歌唱,是他尝受的苦楚:在我是乐的,在他却是悲痛。‘爱’果然是件非常的东西。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更宝贵。珍珠,榴石买不得他,黄金亦不能作他的代价,因为他不是在市上出卖,也不是商人贩卖的东西。”
青年说:“乐师们将在乐坛上弹弄丝竹,我那爱人也将按着弦琴的音节舞蹈。她舞得那么翩翩,莲步都不着地,华服的少年们就会艳羡地围着她。但她不同我跳舞,因我没有为她采到红玫瑰。”于是他我倒在草里,两手掩着脸哭泣。
绿色的小壁虎说:“他为什么哭泣?”说完就竖起尾巴从他跟前跑过。
蝴蝶正追着阳光飞舞,他亦问说:“唉,怎么?”金盏花亦向她的邻居低声探问:“唉,怎么?”
夜莺说:“他为着一朵红玫瑰哭泣。”
他们叫道:“为着一朵红玫瑰!真笑话!”那小壁虎本来就刻薄,于是大笑。
然而夜莺了解那青年烦恼里的秘密,她静坐在橡树枝上细想“爱”的玄妙。
忽然她张起棕色的双翼,冲天地飞去。她穿过那树林如同影子一般,如同影子一般的,她飞出了花园。
草地当中站着一株艳美的玫瑰树,她看见那树,向前飞去落在一枝枝头上。
她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我最婉转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
“我的玫瑰是白的,”那树回答她,“白如海涛的泡沫,白过山巅上的雪。请你到古日晷旁找我兄弟,或者他能应你所求。”
于是夜莺飞到日晷旁边那丛玫瑰上。
她又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最醉人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
“我的玫瑰是黄的,”那树回答她,“黄如琥珀座上人鱼神的头发,黄过割草人未割以前的金水仙。请你到那边青年窗下找我兄弟,或者他能应你所求。”
于是夜莺飞到青年窗下那丛玫瑰上。
他仍旧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最甜美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
那树回答她道:“我的玫瑰是红的,红如白鸽的脚趾,红过海底岩下扇动的珊瑚。但是严冬已冻僵了我的血脉,寒霜已啮伤了我的萌芽,暴风已打断了我的枝干,今年我不能再开了。”
夜莺央告说:“一朵红玫瑰就够了。只要一朵红玫瑰!请问有甚法子没有?”
那树答道:“有一个法子,只有一个,但是太可怕了,我不敢告诉你。”“告诉我吧,”夜莺勇敢地说,“我不怕。”
那树说道:“你若要一朵红玫瑰,你需在月色里用音乐制成,然后用你自己的心血染她。你需将胸口顶着一根尖刺,为我歌唱。你需整夜地为我歌唱,那刺需刺入你的心头,你生命的血液得流到我的心房里变成我的。”
夜莺叹道:“拿死来买一朵红玫瑰,代价真不小,谁的生命不是宝贵的,坐在青郁的森林里,看太阳在黄金车里,月亮在白珠辇内驰骋,真是一桩乐事。山楂花的味儿真香,山谷里的吊钟花和山坡上的野草真美。然而‘爱’比生命更可贵,一个鸟的心又怎能和人的心比?”
忽然她张起棕色的双翼,冲天地飞去。她穿过那花园如同影子一般,她荡出了那树林子。
那青年仍旧僵卧在草地上方才她离去的地方,他那副秀眼里的泪珠还没有干。
夜莺喊道:“高兴吧,快乐吧;你将要采到你那朵红玫瑰了。我将用月下的歌音制成她。我向你所求的报酬,仅是要你做一个真挚的情人,因为哲理虽智,爱比她更慧,权力虽雄,爱比她更伟。焰光的色彩是爱的双翅,烈火的颜色是爱的躯干。她又如蜜的口唇,若兰的吐气。”
青年从草里抬头侧耳静听,但是他不懂夜莺对他所说的话,因他只晓得书上所讲的一切。
那橡树却是懂得,他觉得悲伤,因为他极爱怜那枝上结巢的小夜莺。他轻声说道:“唱一首最后的歌给我听罢,你离去后,我要感到无限的寂寥了。”
于是夜莺为橡树歌唱,她恋别的音调就像在银瓶里涌溢的水浪一般的清越。她唱罢时,那青年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抽出一本日记薄和一支笔。他一面走出那树林,一面自语道:“那夜莺的确有些姿态。这是人所不能否认的;但是她有感情么?我怕没有。实在她就像许多美术家一般,尽是仪式,没有诚心。她必不肯为人牺牲。她所想的无非是音乐,可是谁不知道艺术是为己的。虽然,我们总须承认她有醉人的歌喉。可惜那种歌音也是无意义,毫无实用。”于是他回到自己室中,躺在他的小草垫的床上想念他的爱人;过了片时他就睡去。
待月娘升到天空,放出她的光艳时,那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边,将胸口插在刺上。她胸前插着尖刺,整夜地歌唱,那晶莹的月亮倚在云边静听。她整夜的,啭着歌喉,那刺越插越深,她生命的血液渐渐溢去。最先她歌颂的是稚男幼女心胸里爱恋的诞生。于是那玫瑰的顶尖枝上结了一苞卓绝的玫瑰蕾,歌儿一首连着一首的唱,花瓣一片跟着一片的开。起先那瓣儿是黯淡得如同河上罩着的薄雾——黯淡得如同晨曦的交际,银灰的好似曙光的翅翼,那枝上玫瑰蕾就像映在银镜里的玫瑰影子或是照在池塘的玫瑰化身。但是那树还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越紧插入那尖刺,越扬声地唱她的歌,因她这回所歌颂的是男子与女子性灵里烈情的诞生。如今那玫瑰瓣上生了一层娇嫩的红晕,如同初吻新娘时新郎的绛颊。但是那刺还未插到夜莺的心房,所以那花心尚留着白色,因为只有夜莺的心血可以染成玫瑰花心。那树复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于是夜莺紧紧插入那枝刺,那刺居然插入了她的心,但是一种奇痛穿过她的全身他的挚爱和冢中不朽的爱情。那卓绝的玫瑰于是变作鲜红,如同东方的天色。花的外瓣红同烈火,花的内心赤如绛玉。
夜莺的声音越唱越模糊了,她的双翅拍动起来,她的眼上起了一层薄膜。她的歌声模糊了,她觉得喉间哽咽了。于是她放出末次的歌声,白色的残月听见,忘记天晓,挂在空中停着。那玫瑰听见,凝神战栗着,在清冷的晓风里瓣瓣的开放。回音将歌声领入山坡上的紫洞,将牧童从梦里惊醒。歌声流到河边苇丛中,苇叶将这信息传与大海。那树叫道:“看,这玫瑰已制成了。”然而夜莺并不回答,她已躺在乱草里死去,那刺还插在心头。
日午时青年开窗往外看。他叫道:“怪事,真是难遇的幸运,这儿有朵红玫瑰,这样的好玫瑰,我生来从没有见过。它这样美红定有很繁长的拉丁名字。”说着便俯身下去折了这花。于是他戴上帽子,跑往教授家去,手里拈着红玫瑰。教授的女儿正坐在门前卷一轴蓝色绸子,她的小狗伏在她脚前。青年叫道:“你说过我若为你采得红玫瑰,你便同我跳舞。这里有一朵全世界最珍贵的红玫瑰。你可以将她插在你的胸前,我们同舞的时候,这花便能告诉你,我怎样的爱你。”那女郎只皱着眉头。她答说:“我怕这花不能配上我的衣裳;而且大臣的侄子送我许多珠宝首饰,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草贵重。”
青年怒道:“我敢说你是个无情义的人。”她便将玫瑰掷在街心,掉在车辙里,让一个车轮轧过。女郎说:“无情义?我告诉你吧,你实在无礼;况且到底你是谁?不过一个学生文人,我看像大臣侄子鞋上的那银扣,你都没有。”说着站起身来走回房去。
青年走着自语道:“爱好傻呀,远不如伦理学那般有实用,它所告诉我们的,无非是空中楼阁,实际上不会发生的,和缥缈的虚无不可信的事件。在现在的世界里存在,首要有实用的东西,我还是回到我的哲学和玄学书上去吧。”于是他回到房中取出一本笨重的,满堆着尘土的大书埋头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