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狐狸岗子

我见文学多妩媚 作者:王充闾 著


三、狐狸岗子

我家所在的屯子,之所以叫“狐狸岗子”,顾名思义,缘于屯子前面的沙山上下,是一个狐鼠横行、狸兔出没的世界。

湿润的沙土地上,叠印着多种野生动物的脚印。人们在林丛里,走着走着,前面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一只野兔嗖地从茅草中蹿出来了。野狐的毛色是火红的,不足二尺的身子拖着个一尺多长的大尾巴,像是外国歌剧院里长裙曳地的女歌星,在人行道上,风度翩翩地、优雅地、款款地穿行着。

野狐、山狸、黄鼠狼,白天栖伏在沙山的洞穴里,实在闷寂了,偶尔钻出来找个僻静的地方,晒晒太阳、亮亮齿爪、捋捋胡须;夜晚便成群结队、大模大样地流窜到岗子后面的村庄里,去猎食鸡呀、鸭呀,大饱一番口福。它们似乎没有骨头,不管鸡笼、鸭架的缝隙多么狭窄,也能够仄着身子钻进钻出。

人们睡到半夜,经常被窗外吱吱咯咯的鸡叫声吵醒,可是,任谁也不肯出去看看。女人说:“又抓鸡了!”(至于谁抓,她并不点名。)揉了揉眼睛,给孩子弄一弄被,再也没有下文;男人侧着耳朵听了听,也说:“又抓鸡了。”翻了个身,又睡去了,不大工夫就响起了鼾声。

清晨起来,打开鸡栏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外面满地散落着凌乱的鸡毛,洒布着几摊淋漓的血迹,有的还有零散的骨架。处理起来也很简单,掘个坑把鸡毛、鸡骨掩埋了,再从灶膛里铲出一些草木灰盖上血迹,算是完成了“鸡之祭”。无论老幼、男女,任谁一句怨言也没有,实际上是不敢有,莫说公开抱怨,即便是腹诽心谤也不会。无非是再过些天,找个“抱窝”的母鸡,用鸡蛋孵出几只鸡雏,再找几根木棍板条,把鸡栏重新加固一下,就此了事。遇有天灾病孽,人们照旧去屋子里或房后的“八仙堂”去乞灵、叩拜。

说是“八仙堂”,毫无夸张的意味,里面确实供奉着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子孙娘娘、土地爷、胡(狐)仙、黎(狸)仙、黄(黄鼠狼)仙、长(蛇)仙,等等。形式比较简便,既无塑像,也没有木主,只是一张纸上平列出一大串名字。这种信仰的形成,有多方面因素:从大的环境说,太平年月,此间是山海关内与东北三省商贾往来的交通要道,也是农林、畜牧与渔猎经济交流、对接的纽带,历史上还曾是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族文化交融互渗的接壤地带;现时则是萨满教、佛教、道教以及各种民间信仰杂糅互补的地区。这种“杂神供奉”的民间信仰形式,更是远古传承下来的“万物有灵”的观念的直接反映。民间信仰奉行实用主义,天灾人祸频仍,哪路神仙也得罪不得,到时候不知道用得到谁,反正是“礼多神不怪”。

东院“罗锅王”的大儿子,是个出名的犟种,“叫他往东他偏往西,叫他撵狗他偏撵鸡”。他看到东房山墙旁有个两三米宽的过道,青棵子里面猪屎夹杂着人粪尿,气味臊臭难闻,便要用土坯把它堵死。

“罗锅王”说:“祖辈传留,从来都是这样。使不得,绝对使不得!”

犟种却梗着脖子,沉着脸,完全不管这一套,硬是托坯和泥,把过道给砌死了。一切倒也安然。不料,半年过后,他的九十一岁的老奶奶,正扶着门框同家人说话,说着说着,涎水下来了,没等接来“药房郎中”,人已经断气了。于是,左邻右舍都说,这是堵空场造下的罪孽。你把胡仙的通道堵死了,还能善罢甘休吗?人们一面说,一面指点着房后供奉胡仙的“小堂子”,说胡仙平素住在门前的沙山上,“小堂子”是享受香火、施威显圣的场所,你把通道给堵死了,神仙还怎么过来过去?

犟种刚一说出:“既然是神仙,还找不着通道?”冷不防被“罗锅王”一巴掌扇了个大趔趄。

在旧日的庄稼院里,长辈的人勤劳一生,如果没能为儿孙盖上几间住房,那会是死了也难以瞑目的。

房子怎么盖呢?小时候我倒见过。先是燕子垒巢似的准备着物料。头一两年,就要在院子里托出很多土坯,晒干后摞起来,垒成一列列的土坯墙,上面苫着稗草;还要备下全套的檩材、房梁、柱脚、椽子,横七竖八地堆放在门前。砌墙、铺顶的材料,绝大多数家庭都是用泥土、芦苇、茅草;只有实力雄厚的大户人家,才能从几十里外买回一车车石头,再备下足够的青砖、红瓦。

不分贫富,凡是择地盖房,都毫无例外地要看风水、定房向—这是大事中的大事。请来个风水先生,高高的,瘦瘦的,黄面皮,灰褂子,一副不大的细边圆眼镜,松松地架到鼻梁上,旁面总要跟着一个端罗盘的小厮。院里院外,左边右边,南一趟北一趟,不停地看,不停地量,一直捱到日头栽西。回到屋里,在饭桌前盘腿坐定,一壶酒、四盘菜,一边吃一边叨念着什么,然后就着豆油灯,用毛笔圈画出一个单子,才算了事。这里说的是小门小户;名门巨富当然就更是讲究了。

到了上梁这天,还要画符。先宰杀一只白公鸡,倒出小半碗鸡血,鸡身上却不能沾染半点血迹。那个神道道的老先生,第一个仪式是毕恭毕敬地净手,那净手的时间格外长,一双枯瘦的手惨白地鼓出几条青筋,越洗越没有血色。净过了手,先生便颤抖着将一张黄纸裁成四份,然后用一支崭新的羊毫笔蘸了鸡血,龙飞凤舞般地画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那笔画屈曲、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符号、图形,没有人能看得懂,大概从来也没有人问过。只待新房上梁时,郑重其事地压在四角上。反正是一切都做得极度认真,仿佛这才是一切,“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至于房子怎么盖、盖得怎么样,多大面积、如何布置,倒无关紧要了。

上梁吉日,几乎全村的青壮年男人都出动了。厨房里大锅饭菜准备着,人们大声地吆喝着,七手八脚地一忙活,一幢新房就拔地而起了。房屋位置颇有讲究,它不能比邻居的超前一寸,自然谁家也不肯落后一点点。于是,这条长蛇阵便笔直地伸出了一截,又一截。年复一年,“一”字的两端不断地延长着,谁也没有想过要在前面或者后面另起炉灶。结果,家家户户,就像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一式的茅屋,一式的窗门,一式的院墙,一条线上的位置,尽管村落不大,不过四五十户;可是,人们要是从东头走到西头,然后再转回家门,至少也得花上半个时辰。

和看风水相对应的,是跳大神:“男要照(罗盘),女要跳(大神)”。我四岁那年,邻院四嫂病了,整天精神恍惚,做噩梦,说胡话,早晨一睁开眼睛,就说看到胡仙“显圣”了。她指着厨房,说:“你看那里,正在大宴宾客,闹闹营营的,直到日头栽西,人们才散去。”四哥满脸愁容,一筹莫展,岳母和大姨姐执意要到前屯去请“萨玛”,认为灵验无比,能够手到病除。四哥原本不信这一套,无奈亲友坚持,只好屈从。

“萨玛”,俗称跳大神的,也就是女巫。据说能够起到使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进行交流的媒介作用。这种活动,要由两个人共同完成:除了女巫装扮大神,还要有二神,称做帮君,通常都是男性。

那天,萨玛骑着毛驴到了,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单鼓的中年男子,即所谓帮君。萨玛头上戴着神帽,上插翎毛,两侧各有一根飘带,身穿红色袄裤,腰系挂有铜铃的围裙。在屋门前,她先躬身向门神施礼,唱着:“二位门神手高抬,放我仙人进门来。”坐定之后,萨玛简单地问询几句,便趁着主人燃香上供的间隙,满饮了一杯酒,并抽上一袋烟。顿时,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说明神灵已经附身了。

只见她身躯上下颠荡、左右摇摆,腰铃也随之振动起来,哗哗响成一片。身旁的帮君一面摇着单鼓,一面问讯:

“一阵阵鼓声震耳朵哦,哪位老仙呀,下山坡哦?”

萨玛应声答道:“高高的南山古树多哦,大树底下向阳坡啊,黄仙这里受香火哦,救苦救难把步挪啊!”这类答词,俗称“报仙号”。人们一听,知道是黄鼠狼驾到了,可是,谁也不敢说出来。

往下还是继续着,大神边摇身振铃,边用唱词同二神对话。待到说起病人了,大神便移步到患者身旁,先吹上三口仙气,又在头顶上画了几个圈儿,然后,从兜里取出三粒仙丹,让病人开水送下,随口唱道:“一阵仙风吹散了云啊,药到病除哦,换了个人啊!”这时,帮君示意,让家人扶着四嫂站起身来,在地上走动走动。帮君和颜悦色地问着:“是不是感到清凉了?”本来,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病变,可以说完全是心理作用,四嫂也就顺着话头,说:“我的脑袋清凉了。”

四哥满脸堆笑,赶忙递烟、奉茶,献钱、致谢。

“大神登门,小鸡没魂。”中午照例是杀鸡、置酒,大吃大喝一顿。在主人置办酒席过程中,帮君谄媚地服侍着萨玛卸了妆,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到沙山的大树底下自在逍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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