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这是程颢给张载的回信,写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张载(1020—1077),字子厚,世称横渠先生,凤翔县(今陕西眉县)横渠镇人,北宋哲学家,理学创始人之一。这封回信被程朱派理学家称为《定性书》,当作论述性理的重要文献。回信的中心是论“定性”,定性就是定心,不动心。作者不同意张载把物我、内外相分离,认为“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即要达到物我无间,内外如一,无心无情,无私无欲的境界。当然,人不可能没有情,心也不可能不动。在程颢看来,人的情只能是万物本有之情而不是私情,心之动只能是顺应万物的自然运动而不是私欲的萌发。他所说的顺物,实际上就是顺应支配万物的“天理”。所谓定性,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在论述性理的同时,也表现出明显的佛、道二家清静无为思想的影响。
承教,谕以“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此贤者虑之熟矣,尚何俟小子之言?然尝思之矣,敢贡其说于左右。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
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如何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心之精微,口不能宣,加之素拙于文辞,又吏事匆匆,未能精虑,当否伫报。然举其大要,亦当近之矣。道近求远,古人所非,惟聪明裁之!
【翻译】
承蒙你教诲,告诉我“定性不能不动,还是要受外物牵制”,这个问题你考虑得很成熟了,又何必让我来谈论?但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斗胆向你献上自己的看法。
所谓定,动也定,静也定,没有送迎,没有内外。如果把外物当作外面的东西,牵着自己去随从它,这是认为自己的心有内外。而且认为心随着事物处于外面,那么当它在外的时候,什么东西是在内的?这是有意去杜绝外物的诱惑,却不知道心没有内外。既然把内外看作两个本原,又怎么可以一下子谈到定呢?
天地的常态,是因为它的心遍存于万物,因而没有心;圣人的常态,是因为他的情顺应万事,因而没有情。因此君子治学,不如胸怀广阔而大公无私,事物来到眼前就顺应它。《周易》说:“正而无私则吉利,没有灾祸。心意往来不定,就只有自己关心的事进入你的思虑。”如果只拘泥于消除外物的诱惑,将会看到消灭于东而产生于西,不仅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而且其头绪无穷,不可能得以消除。
人的感情各有被遮蔽之处,因此不能达到道,大约毛病在于自私和用心计。自私便不能把有所作为看作是顺应事物,用心计便不能把明白醒悟看得很自然。现在用厌恶外物的心,而想要观察理解无物之处,这是把镜子反过来而希望照见东西。《周易》说:“背对一切,不见自身,走在庭中,不见一人。”孟子也说:“讨厌用心计的原因,是因为它牵强不自然。”与其否定外而肯定内,不如内外两忘。两忘就淡漠无为了。无为就定,定就明白,明白则还有什么应接事物的负担呢?
圣人的喜悦,因为万物应当喜悦;圣人发怒,因为万物应当发怒。这就是圣人的喜怒不在于心而在于物。这样圣人难道不是顺应于万物吗?怎么能认为顺应外物的是错,而再去寻求在内的作为对呢?现在拿自私用心计的喜怒,来比一比圣人正确的喜怒,又怎么样呢?人情中容易激发而难于控制的,只有怒为最厉害。只要能在发怒时很快忘掉怒,而辨析道理的是非,也可以看到外物的诱惑不必厌恶,而对于道也就明白一大半了。
心的精深微妙,言语不能形容,加上我历来不善文辞,而且公事匆忙,没能精细思考,正确与否,我期待着你的回答。但举其主要之点,也当接近事理了。道在身边而到远处去寻求,是古人所批评的,望明察斟酌。
“定性”二句:这是张载的原话。外物:自身以外的事物。
贤者:这里是对对方的尊称。
俟(sì四):等待。小子:自我谦称。
敢:谦词。左右:敬词,指对方。
将:送。语本《庄子·应帝王》。庄子原意是圣人之心像镜子,能照出一切,而自身不动,物来不迎,物去不送。
本:本原。
乌:何,哪里。
常:恒久不变的状态。
普:普遍,这里指普遍存在。程颢认为,天地自身既非主体,也非客体,天地就是万物,万物之心就是天地之心。
“圣人”二句:程颢认为,圣人和天地一样,不分物我内外,万物的感情就是圣人的感情,此外再没有自己专门的感情。
廓然:广大的样子,这里指胸怀宽广。
“贞吉”数句:见《周易·咸卦》九四爻辞。贞:正而无我。悔:灾祸。亡:无。憧憧(chōng冲):往来不定,指心意纷乱。朋:同类,这里指同类的事,即自己关心的事。不关心的事就不入思虑,就不是“廓然大公”,所以必须定性。尔:你。
规规:浅陋拘泥的样子。
顾:而且。
蔽:掩盖,遮蔽。人的天性本来是善的,私欲掩盖了这种善,所以发出的感情就有不善之处。
无物之地:指物我内外不分的境况。
鉴:镜子。索:求。
“艮其背”以下:见《周易·艮卦》卦辞。艮(gèn跟去声):止。艮其背:停止在背面,即背向万事万物而达到无所见、无所欲的境界。获:看见。背向一切,连自身也看不见了,即所谓无我。庭:院子。在院子里行走,人与人虽然相隔很近,但背向而行,也就看不见,不接触了。
孟氏:即孟子,名轲,字子舆,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传孔子之学,被称为“亚圣”。引文见《孟子·离娄下》。凿:穿凿,不自然。
澄然无事:淡漠无为。
夫(fú扶):语助词。
第:只要。
伫(zhù住):期待。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