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曾是大庙的地方 作者:苏文 著


脑包滩得滩

1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的家乡脑包滩,父老乡亲们居滩得滩,紧邻黄河南岸一滩红泥硬地,这可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为什么?父老乡亲们很虔诚,祖祖辈辈不停不息,声声呐喊,大声吼喊脑包滩得滩,当然,更会用心轻轻摩挲绿色原野,那叫爱不释手,硬生生地抚摩出来许多故事。

那些故事,十分生动,令人叫绝,心间震撼。

我曾用心写过一部记忆文学《脑包滩》,文字稍长一些,居然写了30万字,以一座敖包子为线索,真实地再现了200多个大小人物。其中,我的笔下追忆了一位父辈能人,叫李文子,我们晚辈人,常常亲切地叫一声,文子叔叔。

解放前,家乡有一座敖包子,因此,我的家乡最初得名敖包弯。很早很早那些年,我童年的时候,文子叔叔还没当上家乡的第一任生产队长,土地改革那一阵子,他刚刚当上一个村民代表,就敢大胆行使手中的权力,不把一座敖包子揉在眼里,敢把神灵圣地晾在一边,随便轻松臆断,干干脆脆一句话,从此改了地名,不让乡亲们叫敖包弯了,立刻迸出一个新地名,从此就叫脑包滩,一代又一代的脑包滩人,叫了数不清的几万遍脑包滩,还叫不够,叫不烦。

文子叔叔放弃敖包弯,捉拿了脑包滩,一代爷爷祖辈们很不情愿,十分伤心,那才是无可奈何,只能哼哼牙,干瞪眼。

文子叔叔,自从当上脑包滩第一任生产队长,一当就当了十几年,响当当,硬邦邦,上级领导满意,村民拥护,获得一股好名声。可是,他太可惜了,还没等到新世间到来,没等到吃上一碗改革开放的好茶饭,便身罹小疾,撒手走人,天命攸归。文子叔叔走了,因为他胆大,真敢一手遮天,留住了脑包滩这个地名,同时留住了以革命的名义做过的许多好事。

因此,文子叔叔委实太厉害,脑包滩一个有头有脸的名人,村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文子叔叔身上曾经披光带彩,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带领村民走向人民公社阳光大道。

有一天,我刚从呼和浩特公务回来,一步踏进达拉特旗党委大院,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一个熟人,正是脑包滩邻家兄弟刘栓财。

很怪,很怪,我见到刘栓财,脑子里立刻闪现出文子叔叔生前的样子,他那样子逼真而生动,足以一脚踢起一股黄尘,一派呼风唤雨,吃铁咬钢的形象。

我太急切,第一句就问:“栓财兄弟,文子叔叔可爱可敬,还记得文子叔叔吗?”

他回答:“当然,当然记得,一个大好人。”

我再问:“你说说,文子叔叔一生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他不假思索:“在那毛泽东时代,教育村民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领着贫下中农翻身得解放,土改运动以后,种熟了红泥滩地,人民公社以来,为国家多交爱国公粮。”

不错,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走留名。再不用多言多语,文子叔叔经历了一个大公无私,彻底革命的时代,他的贡献是公认的,虽然脑包滩人谁也没说过他永垂不朽,而他那不灭的灵魂,却永久飘荡在脑包滩原野上空。

刘栓财,很牛气,也很能干,他当脑包滩生产队第六任会计,一当就连任4年。他说,专程来树林召镇买会计新账簿,顺便走进旗党委大院看看我。说是来看看我,其实不然,完全不是看看我,他直来直去地说,这些年来脑包滩大搞包产到户,家家户户日子好过了,粮多了,钱多了,他家想盖一溜新房,因为木料紧缺,请我帮个忙,跑一趟旗物资公司,走走后门,买几方红松。

我点点头,他兴奋了,屁股离开椅子,立刻站起来,哈哈笑。

我请刘栓财坐下,赶快沏一杯清茶。

他只呡一小口,手摇茶杯,还拧头,说:“寡淡,干部们爱喝的小叶茶,不如砖茶爽口,不红不酽。”

我赶紧说:“先凑乎,中午回家吃饭,请你喝砖茶。”

他闻一闻清茶,推开茶杯,很不客气,说:“干部们会不会熬砖茶?熬砖茶有讲究,那得熬酽,熬得酽酽的。”

“好,听你的,你二嫂农民出身,她会熬砖茶。”我知道刘栓财有正事,不是专来喝砖茶,再问他:“除了买红松木料,还有什么事?”

他没有直接回答,问我:“二哥,你刚才说,二嫂什么出身?”

“农民出身,怎么了?你还想说些什么?”他的问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他伸手举起茶杯,闻一闻,放下杯:“一说起家庭出身,就想起地主,富农,富裕中农,贫下中农,什么穷塌底的雇农,过去呀,哪来的那么多家庭成分。”刘栓财说着说着,“啊呀”一声,他说得痢疾了,急等跑肚,夹紧屁股,急匆匆地出去找厕所。

我记性很好,记忆深刻,曾有一份资料显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不久,党中央和邓小平大胆行动,以新时期新的革命名义,一夜间砍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一面大旗,迅速摘掉全国400多万地主富农的帽子,随之不论农村阶级成分,当然,富裕中农、贫下中农和雇农都一样,统统取消家庭成分,包括全国50万右派分子,统统一齐摘掉帽子。

从此,全国人民,就一种叫法,中国人,多好。

然而,中国大地上最麻烦的大问题,就是城乡差别,两大类人就是城里人和农村人。这些庞大人群,从此都与家庭出身无关,原来的地主富农,不是敌人了,远离了政治恐惧,没有任何政治压力,谁也不怕谁,很轻松。

不一会儿,刘栓财跑肚回来。我说请坐,问:“家庭成分早被取消了,你还想说些什么?”

他城府很深,先不回答我的问题,特别安顿我:“买红松木料,最好买板材,不要圆木。”

“好,记住了。”我应承,一片诚心。

我给他递一根烟,他猛吸一口,才说:“家庭成分早取消了,这我知道,我家的贫农早就不贫农了。你问我还想说些什么,怎么能不想说些什么?”

刘栓财往下说,我注意听,饶有兴趣。

他笑笑,“啊呀”一声,如今的脑包滩人,最数郑儿那老汉兴高采烈,自从摘掉地主分子的帽子,短胳膊短腿走路疯快,常常就解裤带就尿尿,嘴里不忘吹哨哨,还随意在野滩里撅屁股解大便,看见来人无所顾忌,随口上来一句,说什么“野滩里屙屎,一个宽宽展展,屁股是我的屁股,谁也管不着”。

我一边听,一边笑,刘栓财不笑,接着说,郑儿那的土房和他家的土房前后紧邻,郑老汉的老婆高大粗胖,能吃能睡,夜间打呼噜震天响,快震塌房顶了,如今不是地主婆了,心情好了,嗓门高了,实在有底气。

我忍不住地笑,问:“那么,郑儿那的儿女呢?”

“儿子更高兴,大圪秋那小子常说,爷爷是谁,爷爷谁也不怕了。”他说的大圪秋那小子,就是郑儿那的大儿子,我太熟悉了,我俩从小一起爬过高沙,溜过沙坡,掏过沙蒿,晾过柴火,还奔向黄河南岸河头地,拾过麦穗子。

我上来兴趣,再问:“大圪秋,是发泄吗?”

“不发泄,那小子就那种口气,全家人都看不出什么怨愤。”刘栓财这样回答,评说郑儿那全家人甩掉地主帽子以来的态度。

我记得,大圪秋从小就有点轻微智障,与生俱来就有惊人的粗俗叫喊,他一时对人恼火了,总会骂“爷爷×死你妈”,他不想和小伙伴玩耍了,还会骂一声“爷爷×死你老子,爷爷×毛拧绳绳,就和你拧不成一根绳”。

那么,脑包滩的黎贵呢?黎贵摘掉富农帽子,什么态度?我想知道一个大概。

刘栓财“啊呀”一声,舌头一伸一缩,给我送来几句恭维:“黎贵不忘你的德性,念念不忘,常说你不嫌弃敌人,年轻的时候外出担坝挣学费,就你和他这个敌人搭档。”

是的,那是当年最悲壮的一场搭档,跑去包钢西郊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筑坝,一干就是16天,我和黎贵合伙挑土爬坡,最后3天强装硬汉,垂死挣扎,黎贵摇摇晃晃,屁股上痔疮犯了,我也浑身散架了,我的颈椎下肿起一堆死肉,椎骨留下残疾,我仰天长叹,不由得苦笑。

我急切地问:“黎贵,还犯痔疮吗?”

“人老了,人瘦了,屁股也干了,再说心情好了,什么都不犯愁。”刘栓财说着,话锋一转:“黎贵政治上翻身了,一切都好起来,孙子们都活蹦乱跳,孙子们念书厉害,二孙小子黎军,一心想上大学。”

细心推算一下,黎贵的二孙小子黎军,刚上小学那时候,应该还是富农分子的小孙子,当中国农村政治结构和政治秩序走向正常,先前敌人的小孙子,一下活蹦乱跳起来,立即跳进一个庞大行列,成为中国农民的一代新生孙辈。

我和刘栓财的言叙,多有赞美父老乡亲,一致形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家乡脑包滩正处于一个国泰民安的历史时期,人人都是新时期的农民,政治上平等,有尊严地活着,开心扶犁种田,开心过日子。

刘栓财话多,夸人夸得很生动:“脑包滩人,心肠好,说话不花哨,做事实打实。在文子叔叔当队长手上,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地主富农也是人,因而,从来没怎么欺负过郑儿那和黎贵,在以往历次政治活动中,最多在不可回避的场合上简单咬嚼几句,那也是水过地皮湿,简直是皮皮毛毛,不像狗撕烂羊皮。”

刘栓财说对了,我最知道脑包滩的历史路径,因为有文子叔叔这种公道人当队长,坚持“地主富农也是人”,使得郑儿那和黎贵很幸运,历来的政治运动轻松过关,两家人都没有遭到过多惊吓,更不见失魂落魄。

我很欣慰,脑包滩人政治态度简单,十分纯洁,文子叔叔政治态度温和,心灵美好。

墙上的挂钟,敲响12点。中午下班了,旗党委大院的职工干部们都关门闭窗,纷纷走出去,匆匆回家。

我说,栓财兄弟,回家吃饭,请你喝砖茶。

他说,好吧,砖茶熬酽,还强调一声,记住木料,不要圆木的,最好买红松板材。

2

国家改革开放真好,不仅成功地推动了农村的包产到户,使得农民大打粮食翻身仗,而且有效地推动了农村方方面面的文明进步,别的不说,只说农村中学生毕业了,高中生可以考中专,初中生也有机会考中专。我的二妹苏秀芳,学业很争气,初中毕业就考上伊克昭盟卫校,顺利毕业于护士专业,等待分配。

这是一件大事,我作为兄长,有责任专程去东胜关照关照,于是,准备了一些想法,前去东胜。

东胜街头,巧遇原达拉特旗党委副书记贾荣,他已升任伊克昭盟行政公署秘书长,我们一见面握手,他手劲很大,还摇了两下,再摇一下。

寒暄一番,贾荣的几句话,令我吃惊。他向我透露,他正在为一个副盟长选秘书,我是合适人选,问我怎么想,目前意向如何?

此时,我瞠目结舌,这事来得突然。

这是一件大事,我当即难以随意回答。因为,目前的境况管够复杂,我刚刚被任命为达拉特旗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分管政务文秘一摊子,再说,家大人多,儿女幼小,负累太重,父母亲都老了,刚从乡下接来树林召镇养老。

当时想,此时调动工作,一堆麻烦,可能不是时候。

我只能实话实说,谢谢秘书长,让我想一想吧,回去拿一拿主意。

我们分手了,贾荣说,那好吧,小苏同志,拿定主意了,及时回个话。他又安顿,这是人事问题,还得保守秘密。

二妹毕业分配的事,出乎意料的理想,顺利地分配到伊克昭盟医院当护士。我当即安顿二妹,当护士来之不易,我们苏家祖祖辈辈的女人都是修地球的,你是苏氏家族史上第一个为国家做事的女性,千万不要忘记师长的教导,咱不求高尚做人,但求平稳把控自己,当一个合格护士。

二妹年小心嫩,尚未走向心智成熟,我极不放心。想来想去,想到贾荣秘书长的夫人在盟医院当大夫。我赶快回头,再一次见贾荣,硬着头皮请求,请他的夫人留意年轻人的成长,给予关键时刻的指教。

贾荣痛快答应,应该关照,请放心。

贾荣还强调,关于调盟行政公署当秘书的事,回去以后拿主意,不要久拖不决。

我点头,心里很沉重,不知该怎么拿主意是好。

那天东胜办完事,回到树林召镇大约下午5点,还不到下班时间,我一眼看见家乡脑包滩的邻家大哥贺满仓,身子靠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东张西望,等着见我。

我一见他就想笑,一身滑稽,肩上搭一条灰线烂毯子,腰间围几圈绳索,他还和过去一样,习惯手里握着一把麻颗子,“咯嘣咯嘣”地耍唇技,办公室门口吐下一地麻壳子。

我问:“你来这里,怎么还肩搭一条毯子,腰拴一条麻绳?”

“买玻璃,包裹玻璃,怕碎。”他像行路人,更像树林召街上的流浪汉。此时,旗党委大院的小工勤跑过来,上手拖拉贺满仓,就推就说:“出去出去,上大街要饭去。”

“不得推他出去,不是讨吃要饭的,这是我的大哥。”我制止小工勤别动手,小工勤伸舌头,低头走了。贺满仓也伸舌头,诡秘一笑,跟着我走进办公室,自我嘲笑:“这一身打扮,真像要饭的。”

贺满仓大哥,他和刘栓财一样,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我赶快帮个忙,买几块玻璃。他解释,他从来不跑逛树林召,多少年就闯荡包头,包头那边三公厘的玻璃紧缺,店里铺里到处是桌上的厚玻璃板,这回逼住了,非找我不可,他家新打了新门窗,紧等安玻璃,就要买三公厘的,厚的不要。

他已经打听过,旗物资公司有的就是三公厘玻璃,难住了,说:“没关系不行,关系是硬的,买玻璃得找领导批个条子,二指宽的纸条子。”

听清楚了,我说:“现在快下班了,明天试一试。”

“试什么,一定找人批条子,你忘了?我和你是什么兄弟?”

我知道这个大哥,年轻的时候对我十分关照。为了我挣学费,完成高中学业,他曾经鼓动我到包钢装卸过火车皮,为包钢西郊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挑土筑坝,他带领两帮誓死硬汉,经历血与火的磨难,我终生难忘。

“行,听你的,想办法批条子。”不惹他生气,只想让他高兴,于是,应承:“一定买到玻璃,三公厘的。”

“就爱听男人的利索话。”他眼睛一亮,强劲一拳,杵上我的肩来,堪称豪言壮语,像激励:“我们到包钢装卸火车皮,死都不怕,为兵团筑坝,小命都搭上去,还害怕买不上三公厘的玻璃?脑包滩出了一个兄弟,当上干部就得给家乡人多办事,怕什么!”

自从我调回旗党委大院,时常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脑包滩经常来人,常见突然袭击,一举缉捕我,说这办那,乡亲们为儿女婚嫁买几大件而来,不是求一架紧缺的缝纫机,就是求一辆难买的自行车。

乡亲们实以我什么都可以办得到,只是举手之劳。其实,贵重商品太紧俏,我并不从容地答应乡亲们,从来不敢豪言壮语,深知应世厚度不足,又不善寻找门头脚道。可是,生怕伤着乡里乡亲,不是舍命卖力,便是笑脸相迎,如若实在满足不了要办的事情,那就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直到谅解为止。

刚才,我和贺满仓大哥谈完买玻璃的事,他特别满意。

我说,走吧,回家吃饭,饭罢安排个小旅店夜宿,明天一早陪你去物资公司批条子,买玻璃。

“听说你家来人多,流水待客,小心锅底朝天。”

“锅底塌不了,不就是几顿便饭?”

“不吃了,店也不住了,返回脑包滩才15华里,晚上包头来人贩猪,急等回去。”

“贩猪,关你甚事?”

“倒腾一把,挣个差价,不能误过。”

我点点头,贺满仓大哥走出办公室,回头说,明早8点物资公司门口见面,不能误事。

我回答,不见不散。旗党委大院处处岗位敏感,又一个小工勤喝喊贺满仓大哥,声音有点高:“赶紧出去,上大街要饭去。”

我急忙为小工勤解释,他是我的邻家大哥,小工勤看看贺满仓,十分邋遢,很吃惊。

我望着贺满仓大哥的背影,良久出神。

3

刘栓财的红松板买到了,贺满仓的三公厘玻璃也买到了。我家缺家具,等了一个月,再找人批条子,想办法买到几块三等板材,盼了几年的新家具,就要成就了。这不是,满家油漆味道,刺鼻呛人,几扇窗户打开,门也大敞着。

这些天,我的三弟从乡间赶来,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来家里为我打家具。一个大衣柜,一个五斗橱,一个四方炕桌,三件家具都十分漂亮,一眼扫过去,心满意足。

我为三弟的木匠手艺惊叹,不说家具新式新样,只说家具质量上乘,榫卯密缝,一个棒。

就等砂纸擦上去,全部擦平打光,刷清漆,亮晶晶。

我给三弟递烟:“歇一歇,抽一根烟。”

“不行,缓抽烟。”三弟把烟夹上耳朵间,一把刷子上去,轻轻刷漆:“小心烟灰,别飞上来。”他推我一把,就怕烟灰飘上家具漆面,我赶紧后退两步,立刻掐掉烟头。

小院里蔬菜绿茵茵,长势正旺。旗种子站长张有明,他是我的邻居,走进小院看我种菜地道不地道,迅速查看一遍菜畦,发现两畦黄瓜叶面起虫了,大声惊叫:“不得了,灭虫!灭虫!”

张有明走进家来,一声尖锐:“虫泛滥,快喷药。”

我忙说,赶快借一只喷药器,立即喷药,灭虫。

张有明就抽烟,就看三弟刷油漆,弯腰低头仔细看,三弟猛推一把张有明,声音很高:“往后退,看烟灰飘上来。”三弟很生气,眼神逼过去,看一眼张有明:“真是的,不识眼头见识。”

张有明不好意思,掐掉烟头,笑一下:“口气挺大,手艺人,就是牛。”他问我,哪里请来的木匠师傅,家具打得太棒了,件件精巧别致,像工艺品。

我回答,木匠是我的三弟,多年的师傅了,一年四季吃香的,喝辣的。

“吃什么香的,喝什么辣的,快吃不开了。”三弟上来一句,不知什么意思。

“不给师傅吃好饭”,张有明反应真快,瞟一眼我,开玩笑:“是不是舍不得包饺子,三木匠戗棒子,恼了。”

三弟翻眼瞪张有明,停住刷子刷油漆:“我恼什么?温州侉子,才让人戗棒子。”

我听不懂三弟的话,张有明也犯糊涂,赶话问:“温州侉子,挺好嘛,没惹你,没烦你。”

三弟干脆停住不干活儿了,一把刷子搁进油漆碗里,停歇下来,翻眼睛:“一个包产到户,刮起一股风,刮来一片温州木匠,遍地侉子,到处抢饭碗,快把本地木匠顶塌了。”

我恍然大悟,不是吗?达拉特旗自从包产到户以来,就是刮来一股强劲的风,刮来许多浙江人,树林召小镇街面上一下热闹起来,人多嘈杂,外地口音尖声饶舌,席地举锤钉鞋的,搭个棚子缝纫裁衣的,走街串巷做木工的,都是温州手艺人。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树林召小镇上的一道景致,20世纪80年代初的新天地,新气象,温州人潮流,滚滚而来。

谁都眼见为实,温州小吃店,夺走了兰州拉面,敢和本地饭馆叫板,公平竞争,薄利挣钱,敢叫荞麦饸饹和羊肉烩茄子砸锅,敢叫炖羊肉蘸糕大打折扣。

“三木匠,你看清了,人家温州木匠不仅手艺精,而且好伺候。”张有明说道起来,嘲讽本地木匠:“你们本地木匠,实在难伺候,架子太大,人家温州木匠粗茶淡饭一顿,推碗放筷子,一抹嘴,立马就拉刀锯,推推刨,那叫竞争。”

三弟承认张有明切中本地木匠的要害,迸出一串话,不得不承认:“本地木匠的通病,一个懒毛病,好吃慢做的懒毛病,架套大,不吃苦,误工。”

我乘机上话,仅举一例:“前年翻修南凉房,请来两个本地小木匠,小木匠上梁钉椽子,一顿烧酒稀泥醉,两天不见人。”

三弟抿嘴笑,笑声朗朗,他笑本地木匠贪酒嘴馋。

张有明声讨起来,铁证如山,骂:“他妈的,春上请来本地木匠包沙发,剪错一块合成革皮子,浪费一米,那家伙还抱怨合成革质量太差,龟孙子,真是个龟孙子。”

“包沙发啦,包沙发啦。”小院外传来温州口音,一遍又一遍:“新式样,新式样。”

张有明竖耳一听,便说:“三木匠,你听听,抢饭碗的侉子又来了,正是温州木匠。”

没等三弟回应话,温州口音又起:“打立柜,打立柜,江南样式,江南样式。”

我和张有明看看三弟,都抬头向小院外张望,望着温州木匠从门前走过,听那几声揽活儿的喊叫,声声不断,不紧不慢。

三弟语出惊人,说,甩手不干了,这木匠难当了。他操起油刷子开始上清漆,一刷子一刷子描画,轻轻地刷,慢慢地说:“想办法吧,我决定买一套成套的电动长锯,加工木材,流水待客,和温州人争一争,争高低。”

三弟意识到危机来了,想到买一套成套电动长锯。他刷着清漆,自言自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谁是现在的新鲁班?浙江人,温州人,一大片。”

小院外再起温州口音,包沙发了,包沙发了。

我的三弟,16岁跟师学艺,耍活凿刨斧锛,玩溜大小刀锯,从家乡脑包滩起步,多年独闯东南西北。眼下,这个三木匠,心事重重,遇到挑战,岌岌可危。

三弟惊恐,他说,家乡脑包滩有人请来几个山东人种西瓜,而且一干就是两年,怕是三年四年都不挪窝了。三弟更惊恐,他问我,是不是?敢是温州侉子灵机一动,也会跑去脑包滩一滩人,种地抢饭碗。

我说,那倒不会跑去一滩人,即使跑去一滩外来侉子种地,脑包滩人不是傻瓜,总得想到一个互利互惠的办法,何况,脑包滩人祖祖辈辈得滩种地,原本都是走西口走来的神府后人,再说,伊克昭盟地大物博,容得下有本事的外地人。

“不听不听,什么地大物博,什么容得下……”

三弟摇头摆手,大声说,脑包滩人,祖祖辈辈得滩种地,就怕外来侉子跑得快,跑去脑包滩种地抢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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