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拜访故乡人

曾是大庙的地方 作者:苏文 著


拜访故乡人

1

北方的初冬,已是寒风凛凛。

特快列车风驰电掣,呼啸向前。当列车驶进西安近郊,凭窗远眺,景色骤变,初冬如春,大地一抹碧绿。

古城西安,帝都气派,秉承国脉,风云不息。

在这里,为何十三个王朝轮番指点江山,称雄千载,辉煌于世?列车穿行在历史、故事、文化和遐思之中。

久违了,长久的遐想,我心中的古帝都。

列车继续向前,飞快呼啸。

我的心情,骤然激荡。是啊,那当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犹如阵阵春风,吹遍中华大地,经历了几年的以包产到户为主打战役的农村改革,使得达拉特旗南梁北滩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到处呈现出一派成绩不菲,再战不衰,披坚执锐的态势。

1983年初春,达拉特旗党委决定,当下盛世修典,不忘前世英雄,回顾解放革命斗争史,写好一部党史,揭示历史意义,启迪后人。现在,已是1983年初冬,一部党史即将大功告成,只缺几段难以证实的历史资料。

我们正是肩负着这样一个重要使命,专程前来西安拜见一位革命老人,见证一段解放革命斗争史。这位革命老人,他叫李秉清,又名李东甫,现今深居简出古城西安,潜心做学问,时任陕西省党校教授。李东甫曾于解放前夕,为达拉特旗党的地下隐蔽斗争而英勇奋争,不顾生命安危,不怕敌人张牙舞爪,鸣响黎明前夜最后一枪。

“此行西安,我们能否顺利见到李教授?”同行的郭秘书问我,他有点不安静,轻轻地敲击火车窗口。

我也敲敲窗口,便说:“想必能顺心顺意,李教授一定感同身受,他会为一部党史锦上添花。”

“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愿如此。”

“你郭秘书办法多,争取多多捉拿革命老人的‘口供’,从他嘴里把话掏空掏净。”

“你苏秘书也不是善人,也会掏空‘口供’,来个一干二净。”

我们两个秘书,为了见到李教授,你一言,我一语,口舌不闲,谈意正浓。

不一会儿,列车开始减速,缓缓驶进西安站。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一抹红晕,满城灯火。

当晚,下榻西安莲湖区一个小旅店。我很犯急,有急事,必须及时联系一部公用电话,打回达拉特旗树林召小镇去,一定和两个熟人说说话,关于家乡脑包滩一个叔叔买黑白花牛的事,关于安排大妹上班的事。

两件事都很重要,乡亲们是上帝,不敢怠慢,大妹长大了,念书没念到头,高不成低不就,总得寻找一个出路。

此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及时要和西安交通大学的一个朋友取得联系,谈谈关于苏姓苏氏起源问题,以备将来写写家乡的人和事。关于这事,上火车出发前就电话告知了西安的朋友,请他帮我查查古籍史料,到了西安收获一笔。

我走向旅店前台,很礼貌:“请问,晚间打长途方便吗?”

“方便,容易接通,打多长时间?”守电话的年轻女人轻声问,手摇一串钥匙。

我礼貌回答:“谢谢。打两个长途,一个市内电话。”

“同志,换全国粮票吗?”年轻女人低声问,一脸微笑,一手托腮帮子,一手摇摇一串钥匙。

我答:“不换,带着全国粮票,够用。”我很着急,伸手抓住老式电话摇把,急等摇电话。

年轻女人解释,声音很低:“不是,我付电话费,你给我全国粮票。”她往悲苦解释,老家农村遭旱灾,寄点粮票救命糊口,父母年迈体衰,双双重病。

我倒有点同情,急忙说,先打长途,一会儿再说粮票。

年轻女人捂嘴笑,看一眼墙上一只挂钟,记妥摇电话的时刻,说:“好的,你先打电话。”她提着一串钥匙,急急地走几步,走廊里有客人喊她开房间。

一个老女人,推开前台一侧的小门,探出头来摇一摇,低声告知:“同志,别上当,她脸皮厚一点,老家遭灾是假的,真的是倒卖全国粮票,新的投机倒把分子,胆大的闯祸女流。”

我点头,向老女人表示谢意,她及时提醒,我该注意。

树林召的长途电话摇通了,我问那边有关部门负责同志,大妹的工作问题落实得怎么样了,顺利吗?

那边的负责同志立马答复:“落实得很顺利,二轻工业系统,制鞋厂当工人,做布鞋。”

挂断一个长途,再摇一个长途,树林召三顷地繁殖厂的电话接通了,声音不太清楚,杂音又尖又嗡,勉强听得到那边的声音。

我请求留一头两个月的小犊子,黑白花品种的,只要小乳牛,并强调一声,家乡脑包滩的邻居叔叔下过死命令,一定想办法给他留一头小乳牛。

那边繁殖厂的朋友回话,先说记住了,再说抱歉,现在没小犊,明年开春三月才产犊,先排队记个名字,到时候再说吧。

我说,多谢,挂断了长途电话。

提钥匙的年轻女人开门回来了,靠在前台桌上听我打电话。她听到了黑白花牛犊子的事,听得很开心,笑笑说,长途打得真不短,又说,一会儿说事儿,谈粮票。

很快,西安交大的电话也接通了,听筒那边声音挺清脆,朋友真够意思,告诉我古籍史料查到了,抄录了整整三张纸,明天送到住地小旅馆。

我很兴奋,赞扬几句,你们知识分子办事缜密,滴水不漏,还抄录了三张纸,辛苦了。

朋友电话里说,鄙人不辛苦,苏氏才遥久辛苦,起源河内中原,源远流长,《元和姓纂》《苏洵族谱》,以及《史记·楚世家》记载,苏姓可谓是一个光耀史册的古老姓氏,早在三千几百年前就大放光芒,到了汉武帝王朝之时,苏姓家族出了一位名垂千古的大人物,连三尺孩童都知晓,那老老先生叫苏武。

电话那边的朋友问我,苏文同志,那位苏武老老先生,你不能不知道吧?

朋友喝了酒,有点话多,我说,谢你,先休息,明天见。

不行,朋友强调喝酒不太多,不饶舌,不算醉,声音脆。

接着,朋友再唱赞歌,抢着说,史上苏氏对古中国文明与进步,曾经做出过辉煌贡献,唐代出过五任宰相,比如,从苏良嗣相高宗到苏检相昭宗,知道吗?到了宋代那时,整个古中国文坛似乎成了苏姓人士的天下,知道吗?苏洵、苏轼、苏辙“三苏”自不必说,只说苏子复的名著《苏学士集》,世世代代,广而传之……

电话那端,不知是挂了,还是掉线了,听筒“嘟嘟”,几声忙音。

前台的年轻女人乐了,一串钥匙掉地了,“唰啦”一声,她不理睬一串钥匙掉地,凑来我眼前咧嘴笑眼,嘴也甜,夸一句:“大哥人好,口音好听,真会打电话。”

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咱们谈谈粮票,全国粮票。”她开口了,谈粮票。

前台一侧的小门,又被轻轻地推开了,那老女人向我挤挤眼,摇摇头。

我对年轻女人说:“对不起,我知道,全国粮票不准买卖,再说,一天定量不足一斤,我的全国粮票,都买了旅店的餐券。”

年轻女人愣怔了,张大嘴,摇头。

老女人向我挤眉弄眼,捂嘴偷笑,一颗头缩回小门里,“吱呀”一声,立即闭门。

2

第二天下午,阳光灿烂,暖气宜人。我和郭秘书前往陕西省党校,拜访李东甫教授。

李东甫教授,一派学者风度,又显谦恭。

他热忱欢迎我们,一听内蒙古达拉特旗人,又是滩上口音夹杂着梁外音声,还是专为写一部党史,请他披露某些神秘故事,立刻称道,修典立传,大有必要,此乃后辈之历史责任,很好,很好。

“我呀,曾是故乡人。”李东甫教授表示抱歉,前时不久只因重责公务,难以脱身前去达拉特旗参加党史资料征集座谈会。他压低一点声音,慢慢说,亲不亲,故乡人,老乡啊,此乃遗憾,遗憾。

“我和乔培新,曾是老战友。”李东甫教授询问,乔培新老人近况可好,身体健康?

郭秘书回答,乔老一身正气,大智大慧,他满腔热情回老家,参加了党史资料征集座谈会。

我也补上一句,乔老国家栋梁,身体力行,刚从中国银行副行长岗位退位,现任中国银行顾问。

李东甫教授说话缓慢,口气柔顺,微笑:“书归正传,可以开始了,谈谈最想表达的几段往事,也是隐秘的故事。”

我们洗耳恭听,感受神往,收获奇迹。

第一段,延安那边来。

1937年,“卢沟桥事变”一经爆发,日本鬼子疯狂入侵归绥,派遣一批汉奸路经包头,企图秘密潜入鄂尔多斯高原,实施侵略准备活动。

据之,党中央得以可靠情报,迅即派遣党的干部前去对敌斗争。这年7月,李东甫化名李秉清,从延安急速出发,赶到伊克昭盟党工委所在地,那是一个小地方,乌素加汗。

为了斗争的策略准备,上级党组织精心策划,安排李东甫迅速转移到包头中滩三区,不费吹灰之力,摇身一变,有了掩护外衣,公开当了国统区副区长。

有了副区长身份的掩护,李东甫可以自由行走黄河南北两岸,便开始秘密发展中共党员,建立地下党组织,扩大群众力量,宣传抗日救国大策,搜捕大汉奸王英和李守信,沉重地打击了为非作歹的恶霸土豪。

我问李东甫,那时那地方,自由行走黄河南北两岸,不是摆渡达拉特旗九小渡口,就是大树湾古渡登船,否则,别无水路,是吗?

“那时那地方,是的,是的,常走那两处渡口,你怎么知道?”他问,吃惊不小。

我说,我的家乡就在包头对正的黄河南岸,走包头离不开两处古渡,可想而知,想必你踏过我家乡的土地。

他回答,水路仅有两处,走踏你家乡的滩地极有可能,敢是常走常踏,常来常往。

说到两处黄河古渡,李东甫异常兴奋,他说,黄河两岸故事多多,那就再讲第二段,这叫“李乔唱双簧”。

1940年2月,伊克昭盟地下党工委指示李东甫,命令他立即秘密成立地下党的包头县委,尽快与国民党包头县长乔培新取得联系。

李东甫介绍,蒋介石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包头县政府,揽头太大,管辖太宽,包头黄河以南达拉特旗一半以上的行政区,均归属包头县管辖。从小土生土长于达拉特旗呼斯梁山区的乔培新,非常熟悉达拉特旗南梁北滩。乔培新不简单,他二十几岁就走出呼斯梁大山,并不是贵族出身的他,只凭家境宽裕尚好,于1933年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不久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该校为数不多的地下学生党员之一。

李东甫继续介绍,就在乔培新毕业前夕,国民党中央第七集团军总司令兼绥远省主席傅作义,他高调请求,情真意切,不断催促,请求清华大学校长看在党国的面子上,派一些知识人才来他手下做事。就这样,乔培新来了,他年纪轻轻,于1937年秋季顺利地打入国民党内部,当上国民党包头县长。乔培新身在曹营心在汉,管上区域广阔的天地,这就为李东甫尽快成立中共地下包头县委,提供了极大方便。

李东甫说着,异常激动,双眼闪着泪花,慢慢地说,“李乔唱双簧”,北退南移,迅速来到达拉特旗耳字壕刘根渠一条小山沟,秘密成立了地下中共包头县委,李东甫任县委书记,乔培新任宣传委员,另一骨干党员张子刚,任组织委员。

届时,李东甫又添新策,看中耳字壕河洛图小山村,有意识地创办一所包头县立小学,自任校长,管理小学,一边教书,一边伪装,成功地领导了地下对敌斗争,他的足迹踏遍耳字壕和青达门老区的山山水水,坚持反对国民党投降分裂和倒退政策,苦心宣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

李东甫继续往下讲,不巧,北京来了一个电话。

我们得知,由北京、天津、辽宁、黑龙江、山西、陕西等八省市党校联合召开的学术讨论会上,李东甫被公推为“马克思主义经济管理学”研究小组组长。

北京来电话询问,《经济管理学》一书,何时编写就绪?

“快了,马上就绪。”李东甫放下电话,“啊哟”一声,说,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很快还将编写20万字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论经济管理》,各地党校学员急等学用。

我问:“教授,年事已高,工作量太重,你高寿?”

他回答:“年事不高,快70岁了。”我说,快70了,就叫你李老吧。他说,随便,叫同志也行。

说着说着,李老递过来一封中央领导来信,正是胡乔木同志的亲笔信,关于一个重大理论问题给李老的复信,称赞李老见解独到,一针见血。

3

读过胡乔木的复信,我良久凝望李老,感叹一声,今日拜访故乡人,宝刀不老,放下枪杆子,又拿起笔杆子。

李老却说,走题了,走题了,谈谈第三段,披露一个姓杨的老石匠,你们听——

达拉特旗塔并召山区,有一条乌兰色太沟,沟畔上居住着一个老石匠,名叫杨柱。民国十六年(1927年)天灾人祸,杨石匠踏上逃荒之路,逃到黄河北岸临河大后套。

1932年,杨石匠结识了河套地下党组织负责人郭同春,自愿宣誓加入中共。几年后,杨石匠奉命潜回乌兰色太沟,秘密发展党员,建立地下党组织,在陕北和大青山革命根据地之间,建立起党的秘密联络中转站。

此时,李老迅速行动,及时与杨石匠接头,两人里应外合,布下天罗地网,狠狠打击敌人,为伊克昭盟地下工委和包头地下县委通力合作,起到功德无量的作用。

忆述到这里,李老高度亢奋,拍桌而立:“想想吧,有了敲锤砍磨的杨石匠,如虎添翼。我呢,不知哪来的一个大胆量,也有一个大酒量。”

李老往下说,有了包头县立小学校长的身份,敢和当地自卫团长段宝山套近乎,交上酒肉朋友,获得敌方许多秘密军情。在一次段宝山请人宴席间,吃肉喝酒,猜拳喝令,一鼓作气打“通贯”,连打20多圈,圈圈顺当,圈圈皆胜,那些敌人官兵,满座皆惊,目瞪口呆。

越听越来兴趣,我赞叹,李老真行,太棒了。

李老点头,同意。太棒了,他说,喝酒讲究个豪气,再来几句豪言壮语,敌人们一定服气。

我想到一个关键问题,问李老:“你什么时候,撤离达拉特旗耳字壕?为什么?”

李老给出答案。1940年末,党内有人政治上走向猥亵无耻,露出大叛徒嘴脸,尽管乔培新是个隐藏很深的老手,只有走为上计,不得不放弃包头县长,乔培新在奔赴延安的路上,火速派人送信告知李老出事了。从此,“李乔唱双簧”告终,伊克昭盟工委下令撤销地下包头县委。

李老峰回路转,撤回延安,在毛泽东主席身边做大事,从事西北局统战工作。

几段故事讲完了,出乎我们原来的预期,这些神秘的故事,对修典立传显得特别重要。

还有些细节,至关重要,我们一一得到满意收藏。譬如,当年伊克昭盟地下党工委和党的地下包头县委的关系,实属隶属领导关系,延安派来的李东甫遵令听旨,不折不扣。

郭秘书不忘一个人的下落,问道:“当年党的地下包头县委组织委员张子刚,解放后哪里高就?”

李老不假思索,肯定地回答:“官也不小了,当了新疆的一个州委书记,应该是阿图什柯尔克孜族自治州。”

提到张子刚,李老再次赞叹杨石匠对党忠诚,当然叹息杨石匠辞世过早,还没等到新政权建立起来,就和战友们永别了。

我接话,杨石匠精神,必将载入达拉特旗光荣史册,斯人不在,锤声永存。

李老话锋一转,问我们,杨柱老石匠的子孙哪里落脚?知道底细吗?

我抢答,其子其孙活得很好,就在我的家乡脑包滩,同村紧邻,隶属达拉特旗树林召公社。

李老就像吓了一跳,惊叫:“是吗?”李老万万想不到,杨石匠的子孙,正是我的乡里乡亲。

我补充,杨石匠的儿子杨挨,我们从小叫他挨叔,解放后携妻来到我的家乡脑包滩,一生种地。现在,挨叔还在包产田里辛勤耕种,他拥护农村大改革,拥护包产到户。

李老问:“你的家乡大搞包产到户,想必粮食很多,乡亲们够吃了吧?”

我如实回答,我们那里粮食多了,已经解决了温饱。突然,我想起昨晚小旅店的年轻女人,问一声李老,是不是西安有人填不饱肚子?

“小苏,什么意思?”

“我入住莲湖区小旅店,发现看房门的年轻女人,兼搞倒贩全国粮票。”

李老哈哈笑,说,现今西安人,可能有人缺粮不够吃,可能也有人倒贩粮票,以我的看法,现今全国的粮食不是五谷丰登,粮食依然是命根子。

我说,是啊,李老说的没错,当下不是五谷丰登,全国不少地方还是缺粮。不是吗?全国粮票,为什么如此抢手?

李老还在牵挂杨柱老石匠的儿子,他问,杨挨只顾种地打粮,他会不会石匠活儿?

我答,挨叔只会种地,还爱放羊,曾经扬鞭两年,放过脑包滩一群山羊绵羊。

李东甫急切地再问,杨柱老石匠的孙辈呢?

我赶紧回答,孙女出嫁,小日子尚好,孙子杨文光,奶名杨喜蛇,小我三岁,当地政府念及杨石匠功臣不凡,近期安排一个公务岗位,想必可以办到,不是问题。

李东甫教授眉梢一扬,饶有兴趣,想记住一个地名,再问一遍:“你的家乡,什么滩?”

“我的家乡,脑包滩,脑包滩,早年曾叫敖包弯。”我回答,很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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