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一株狗尾巴草
母亲八十岁了,变得像个孩子,总爱念叨过去的事。
一说起我小时候,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话,小时候算命先生说你是个好吃丫头,锅铲子一动喉咙就着痒。
小的时候大家都爱拿这句话取笑我,说了多少年了,像个魔咒,一心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不知道是什么算命先生,不批流年运程,倒爱说鸡毛蒜皮的小事。
姐姐们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挺馋嘴的,桑树果子吃了满嘴黑,妈妈上工挖地带回来的野荸荠全你吃了,蛇爱吃的红果子你都敢吃,还记得你嚼着狗尾巴草就在田埂上睡着了……
是的,我喜欢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因为形似狗尾而得名,诗经里称之为“莠”。草字头下面一个秀,是好看的草。
乡间五月,路两侧狗尾巴草盛开的时候,那是很有看头的。清晨的阳光下,绵密纤长的穗子低着头,青翠里泛着淡淡的白色,微风吹过,折射出更多光泽,倘若低头察看,背阴的那一面上还挂着最后一滴露珠。
五月的狗尾巴草茎是很嫩很嫩的,随手抽一枝,放在嘴里,有淡淡的甜味。再往后,六七月里,狗尾巴草老了,穗子变成了浅棕色,就不大抽得动了。再往后,就变成深棕色,摸上去毛茸茸的,有一点逝去的惆怅。冬天来的时候,狗尾巴草枯了,跟芦苇一样,还是会直立在路边河畔,只是有了萧瑟之意。
那时候,去给田里干活的母亲送饭,经常把饭钵往田埂上一放,我就四处去玩了,田间阡陌生着密密的狗尾巴草,我摘一支草芯吸两下扔掉,再摘一支草芯吸两下,口齿清甜,太阳熏得人醉陶陶的,枕着狗尾草躺下来。像许多只小手在我耳朵边挠痒痒,我忍住笑,竟然睡着了。豆苗过来把我唤醒,回头看看,睡过的地方,狗尾巴草伸伸腰,又一根根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望着我。
有时候我想,它给我的,不仅仅是童年的一丝甜味,还有更深远的一些什么,我说不出来。
我的邻居汉强有个亲戚,是他爷爷的兄弟,在部队里是海军,住在某个海边。汉强称小爷。
每年他们都要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亲戚,有时候会坐那种带篷布的车,很隆重的样子。
他们一来,汉强家像过节,我们也跟着过节似的,小爷会分发给我们新奇的零食,比如大白兔奶糖,奶油瓜子。小爷家有一对孙子孙女,叫海洋和海贝,都生得很好看,穿得也体面,每次都带来一些从未见过的玩具,配子弹的塑料手枪,眼睛会眨的布娃娃。妹妹海贝细声细气的害羞可亲。哥哥海洋比我们大两三岁,总是很骄傲的样子,穿件白底天蓝色横条的圆领衫。
我问他,大海在哪里?
他头一昂,说了你也不懂。
豆苗问他,手枪能给我玩一下吗?
他摇摇头,你不懂。
问他什么,他都是说,你不懂。
我们决定不理他,背地里就叫他你不懂。
有一回,你不懂跟在我们后面出去玩,我们去摘狗尾巴草,他站在路边,真像狗尾巴啊,又惊又喜的样子。那天,我们带他玩了狗尾巴草跳舞的游戏,把一枝草穗从上至下抹下来,放在地上,轻轻地吹气,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就快乐地蹦蹦跳跳起来。
海贝喜欢狗尾巴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为了捕捉一只紫色蝴蝶,她一脚踩在牛粪上,白皮鞋弄脏了,她哭了起来。
汉强安慰她,牛粪不脏的,长腿爷爷的牛粪饼都是他用手盘的。
这倒是真的,长腿爷爷侍候着莲花村最后一条水牛。水牛很老很老了,老得都嚼不动干草了,长腿爷爷就经常放牛来吃田埂上新鲜的狗尾巴草。
老牛啃过的地方,狗尾巴草像一排排被摘了帽子的孩子,正在努力踮着脚尖向上。你不懂摸着那些“孩子”,小心翼翼地问,它们还能长出来吗?
能的,几场雨一下又是那么高了。豆苗比画着说。
你不懂高兴起来,不再说“你不懂”了,还很慷慨地把整套《岳飞传》的连环画借给我。
第二天,豆苗他们看到我和海洋,齐了声叫“狗尾巴草、狗尾巴草”。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那天的狗尾巴草,记得海洋身上白底天蓝色横条的圆领衫,原来那叫海魂衫。我买了一件海魂衫,总感觉自己把蓝色幽静的大海穿在了身上。
你的童年清澈的心底,如果没有摇曳过一株翠色透明的狗尾巴草,亲爱的,一定是件遗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