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画见 作者:止庵 著



埃德加·德加。德加与他的印象派朋友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是自觉的艺术家,都非常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但如果说将卢昂大教堂和草垛画个没完的莫奈是在变化中求精确,德加就是在精确中求精确。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自我限制实现的,譬如只关注室内场景,反复画芭蕾舞女演员、画浴女,等等,而对德加来说,自我限制与锲而不舍其实是一回事。他希望精确而至于纯粹。

德加的作品中,我最喜欢也是觉得最不可及的,是那些描绘正在进行中的芭蕾舞的作品,如《舞蹈课》(1876)、《拿着一束花的芭蕾舞女演员》(1878)、《排练场》(1878—1879)、《舞台上》(1880)等,简直就是看着画中的女演员正在翩翩起舞。而在《管弦乐队的乐师》(1872)中,画家特意隔着相对静止的乐队去画舞台上正在跳舞的女演员,其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德加抓住了画中所有女演员动作中最美的一瞬,而所有的动作竟然又都协调一致,虽然画的是动态的对象,整幅画却是稳定的,平衡的。甚至能够感受到舞蹈的节奏和韵律,想象她们继续跳向更高潮处。画家所把握的还真的就是一瞬间,稍纵即逝,足够短,但也足够长——这一切都留在他的记忆里,然后被完美地还原到画布上。他的浴女系列也是如此,在《浴后早餐》(1883)、《盥洗室》(约1884—1886)、《浴女》(1886)、《晨浴》(1887—1890)、《擦干身体的女人》(1903)等作品中,人物总是正在做着某个动作,如俯身、弯腰、下蹲、擦拭身体、拧干头发之类,反正不处于稳定平衡的状态,德加似乎最喜欢在这种时候把握女人的美。她们身材健壮,很像雷诺阿的女人,但后者多半是老老实实地坐着或躺着,很少有这么大的动静。德加对动态中的女人的兴趣可以追溯到早期的《姑娘和小伙子的斯巴达训练》(1860)。

从前和朋友谈起德加,觉得可以用“偷窥者”来概括他,因为他占取那样独特的位置或角度,所以光、形和氛围等等别人没有的他都有了。以后才知道类似的话他自己早就说过:“迄今,裸体画像的姿势、神态,都是以观者的存在为前提来表现。而我所描绘的女人却是真实、单纯的一个人,无关乎肉体状况以外的兴趣。……好似你从钥匙孔里窥视一般。”只不过他是专门说自己的“浴女系列”,而我觉得他画芭蕾舞女演员也是如此。“偷窥”的关键在于,只有单方向的注视,而不存在任何交流。德加画的那些女演员,无论在舞台上,还是在教室里,我们每每看不到她们投来的目光,无法获知她们此刻的感受,无法体会她们真实的境遇;而我们对此除观赏外,几乎是无动于衷。对那些采用俯视角度画的画《大使咖啡馆音乐会》(1876—1877),《穿绿衣的芭蕾舞女演员》(1877—1879)来说,更是如此。德加画的浴女总是低着头,背着身,看不见她们的脸。德加不关心她们想什么,对他来说,她们的形体、姿势、动作胜于一切。德加的艺术一向被称为冷漠的艺术,我想部分原因是在这里。偷窥者德加总是与他画的对象远远保持着距离,同时他也在保持着自己最清醒和最准确的判断力。对他来说,美以及对美的表现是至上的,也是唯一的;他热衷的是“女人的美”而不是“女人”。

德加曾经画过一幅《新奥尔良城的灾难》(1865),女人们在那里像一批牲口一样莫名其妙地被屠杀;而在《费南迪马戏团公演时的拉拉小姐》(1879)中,画家仰望着高高吊在空中的丰腴沉重的女模特儿,刹那间她像是正被执行绞刑。这么残酷地看待女人的眼光虽不常见,但他对女人的态度始终都是冷冷的。在《舞台上的芭蕾舞练习》(1873—1874)和《熨衣妇》(1884—1886)里出现了她们打哈欠的动作,仅仅因为在画家看来这个运动或过程中的形象是美的;而在《在平衡杆边操练的芭蕾舞女演员》(1876—1877)中,那把起到构图平衡作用的洒水壶与女演员的地位同等重要。只是到了画《出浴》(1895)、《穿蓝紫舞衣的三个芭蕾舞女演员》(1898)等作品时,因为他的视力越来越坏,色彩变得轰轰烈烈起来,我们才感受到德加的内心情感,但是这一情感的对象并不是画中的模特儿,而是他自己。

埃德加·德加

《管弦乐队的乐师》

1872年

布面油画

64cm×49cm

施泰德艺术博物馆藏

德国


埃德加·德加

《晨浴》

1887年—1890年

布面油画

70.6cm×43.3cm

芝加哥艺术学院美术馆藏

美国


二十年前我在法国的博物馆里看过德加一些原作,以上所说大致是那时的想法;后来两次去美国,见到更多他的作品,我才第一次留意到它们的调子竟是那么阴暗,那些女演员有如非人的生物在蠢蠢欲动;即使光线较强时,她们也只是淡淡的摇曳不定的影子,根本没有思维,没有意识。过去我只看到德加的静谧,瑰丽,现在我深深感受到他的沉重,压抑,虽然比起塞尚还是稍稍轻松一点。在《苦艾酒》(1876),《在咖啡馆》(1877)和《卡萨特小姐的画像》(1879—1884)中,女人也表现出有着很深的人生感触。但总的来说,德加这种沉重与压抑并非针对所画的那个对象,而是对于整个人类、整个世界,属于画家自己的一种先验的看法。往往是我们,而不是具体的她,承受着生活不堪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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