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和街的前世今生
八月的早晨,我与平日一样,准时在吉和街乘坐开往单位的班车,勤劳的店主们已经纷纷打开店门,笑意盈盈地静候着第一单生意。三伏天,一大早的空气便似从蒸笼里钻出来的。暂无拆迁规划、有些年头的住宅楼外,工人们搭起了操作架,正忙碌着外墙改造。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建筑犹如人的脸面,协调的才可能是美丽的,何况这个位置与黄金海岸的滨江公园相接壤。不远处,外滩三号的霓虹灯,似乎刚刚熄灭,收梢的余光,依稀可见。
光绪年间,长江流域洪水泛滥,无家可归的难民在此地以竹竿、乱草搭篷安身,因篷户与鸡窝相似,此地得名“鸡窝街”。当时的《大公报》曾有关于“鸡窝街”的报道:“芜湖瘟疫盛行,殆于东门外暨河南、鸡窝等处,近日蔓延马路一带,朝病午死,路毙者尤多。”1919年《芜湖县志》编修时,更名为“矶窠街”。八年后,北伐军进抵芜湖,改名“吉和街”。“文化大革命”期间,又更名“反帝路”,直至20世纪80年代初才恢复原名“吉和街”。
古和街作为由码头登陆芜湖的第一条街道,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注定了成为接纳劳顿旅人的理想之所。在吉和街,衣食住行,一并可以解决得干脆利落。当年,住在二号码头附近的海员楼、距离吉和街几十米处的我们,无论是解决自己的穿衣吃饭、还是招待亲朋好友,只要下楼往吉和街走一遭,便一切妥当。这条街虽然远不及中山路富丽繁华,但与它为邻,一可丰衣,二可足食。我们下楼进入吉和街,以此为界点,往南,是服装百货贸易区;往北,便是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无法绕开的菜市场。
1991年,身体出现异常的父亲,一直拖着不告诉家人,直至他倒在了讲台上。被检查出贲门癌的父亲,在弋矶山医院做了手术,两个哥哥轮流在医院里陪护。那段日子,大雪漫无边际地下着,我每天去吉和街买菜,做饭炖汤,一趟一趟地送到父亲的病房。我拎着大袋小袋、大罐小碗,走在厚厚的雪地上,想着躺在病床上与病魔做斗争的父亲,不觉得苦,也不知道累。我原本每到冬天就生冻疮的手,自这一年的冬天始,再没有生过冻疮。后来,我买菜的地点虽然变了,但每每路过吉和街,路过我曾经无数次买菜的摊点,总会想起父亲住院手术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季,眼前浮现出故去父亲的鲜活面容,于是,装满了痛楚的一滴滴泪从心底漫上来,挡也挡不住……
当年的吉和街上,有一些门脸很小、但人气很旺的大排档,我印象中最深的要数“大王酒家”,它以价廉物美而著称。三两好友,相聚一处,要上几个炒菜一个汤,外加老酒,也不过十几块钱。倘若在大雪纷飞的严冬,一份火锅足以将凛冽的寒气驱逐出单薄的身体之外。简易的餐桌,素朴的条凳,让人生出回归故乡、与亲人把酒言欢的恍惚与欣喜。有时,下班后在吉和街通往海员楼的路口,那儿有家被大个子女人、小个子丈夫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卤菜排档,他们家做出来的烤鸭、卤鸭、鸭翅膀、鸭肫、鸭肝、卤干子、卤猪蹄等菜肴,去得稍晚点,便会被抢购一空,空留下顾客怅惘的叹息。初为人妻时,我住在吉和街和石头路之间曾经是长航招待所的二层小楼上。大通道的房子,一层楼的人家,共用一个厨房,一嗓子喊过去,整个楼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早晨,家家户户的女主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端只痰盂,穿过吉和街,至朱家巷的公厕处理掉一夜便溺。后来,我们居住的小楼被拆,大家各自搬进拆迁安置的新楼里。
20世纪90年代初,吉和菜场、吉和市场先后建成,那仿佛两个巨大的整理箱,将禽肉、鱼虾、菜蔬、干货、纺织品、服装鞋帽等摊点分门别类地一一纳入。吉和市场,我曾无数次地逛过,我的眼波总在搜寻一个曾在老吉和街卖服装百货的女子,但未能如愿。她曾经的店面,在我从海员楼出来进入吉和街右转第一家。她很美,属于令人惊艳的那种。2002年,根据池莉同名小说《生活秀》改编的电影激情上映,陶虹饰演闲时指间夹根烟、不悦时唇间蹦出“崩溃”、坐姿优雅、风情万种、活色生香的女一号来双扬,借此,陶虹荣获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女主角奖、华表奖最佳女演员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而武汉的吉庆街、久久鸭脖,也因为该电影,而蜚声天下、名扬四海。我于是更加怀念那个任我千回百转却再也未能一遇的女子。芜湖可以媲美武汉吉庆街以及吉庆街上那个名叫来双扬的女子,多的是。
细细梳理我印象中的老吉和街,得出一些关键词:育红小学,天主教堂,打包衣服,红星酱坊、吉和菜场、大王酒家……曾经,距离吉和街百米左右的长江里,船舶熙来攘往,忙碌穿梭,十几座码头一路铺排,她们仿佛深藏闺阁的村姑,没有见识过、感受过大都市的繁华,兀自的淳朴甚至荒芜着。如果硬要加给它们一些装饰品,那只能是岸边的离离水草,还有夜晚零星的灯光。“给我机会,还你惊艳”,滨江公园建设的大幕拉开后,吉和街与母亲河长江融为一体,现代化的菜市场、耸入云霄的高档楼宇,昭示人们,吉和街的容积率及其功能都在做加法。它正以图画的形态,足以衬托得起滨江公园的背景,并担当着呼应城南朝气蓬勃的高校园区、城东政通人和的政务新区、城北飞速发展的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的重任。吉和街浓缩了百年繁华,也见证了百年沧桑,而今,它与母亲河长江、中山路步行街并肩携手,挺立于宜居宜业、宜商宜游的鸠兹潮头,长袖劲舞,抒写乾坤。
在我日复一日延伸的视线里,吉和街将完成由稚嫩向成熟、由乡野村姑向大家闺秀的完美过渡,光阴在这条街道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无形的弧线,那道道厚实的弧线里,盛放着多少人的经年往事!如今的我,已是人至中年,总有一些情结还在心头盘踞徘徊着,挥之不去: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那个爱做梦的女孩,如今,她已经成了爱做梦的女孩的妈妈,她虽然不再有娇美的容颜,但她恬静了,成熟了,厚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