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堪回首的童年
赵翼的童年,是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度过的。随着岁月迁延,家中人口渐多,其弟汝明、汝霖、亭玉先后出生。一家七八口人,所有的财产不过是七间老屋和那一亩八分薄地,衣食不继,只能靠父亲惟宽公微薄的束脩来补充,入不敷出的情况时有发生。到了青黄不接的春季,一家人不得不靠青菜野蔬以糊口。他在晚年所写的《七十自述》一诗中追述道:“童年回忆旧艰辛,天下无如我最贫。孤露更谁舟赠麦,饥寒常自甑生尘。饐瓜亭是伤心地,踏菜园悲薄命身。最是饥驱北行日,离怀痛绝倚闾人。”这里连用典故,石延年(字曼卿)丹阳受困,范纯仁赠以麦舟。事见宋释惠洪《冷斋夜话》。范冉(一作丹),字史云,尝结茅而居,每每断炊,时有甑尘釜鱼之谣。事见《后汉书·范冉传》。吕蒙正少年时,居于洛阳土室,无钱购物,曾取卖者所遗瓜而食之。身贵后,曾建饐瓜亭于此。事见《山堂肆考》等书。“踏菜园”,典出《笑林》,谓:“有人尝食蔬茹,忽食羊肉,梦五脏神曰:‘羊踏破菜园。’”赵翼借以表明早年贫寒落拓之状,道出了少年时代生活的艰辛。
困窘的家庭环境,并未改变长辈们对传统生活模式的选择,仍笃信“耕乃衣食之源,读为立身之本”。就外部情势而论,当时,“在庠序中,苟不应乡试,亲族朋友必责而詈之,以为怪诞”。所以,家长仍给儿辈安排了读书科举的生活道路。在赵翼三岁时,因其父经常在外地坐馆训蒙,教育赵翼的重任便落到惟宽之弟子重公肩上。赵翼三岁便聪颖过人,在叔叔的启发诱导下,每日能记二十余字。后来,惟宽公坐馆于西黄埼张家,当时可能考虑到儿子年满六岁,已能离开母亲,便带他同往,先后在华渡桥、蒋庄桥等处读书。当时塾师的收入还是很低微的,“馆饩岁不过六金”。而《儒林外史》所写穷塾师周进,“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日常用饭,无非是“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惟宽的收入才相当于周进的二分之一。不过,他可能是考虑到宝贝儿子身体健康的需要,尽管手底拮据,却总是想方设法给儿子买点肉吃。
乾隆三年(1738),惟宽移馆于塘门桥谈家,见儿子读书有了基础,开始指导他学作八股文。此时赵翼虽说年仅12岁,但已表现出不凡的才气,正如他所自述,“少年意气慕千秋,拟作人间第一流”,一日之间,竟能完成文章七篇。父亲阅后,很是满意,说道:“他日不患不文,但诸经尚未全读,宜以读经为急。”遂不令作文。然而,赵翼能文的事早已传开了,“同学五六人皆私乞捉刀”。在他14岁时,其父已移馆东千埼杭氏。这年起,赵翼始修举业,“落笔往往出人意表”。然而,他毕竟对干枯无味的八股文不感兴趣,却特别喜欢读诗、古文、词。可是,当时的科考,莫不以《四书》为重,“乡、会试及岁、科试,应遵《钦定四书文》为准”,虽亦考律诗,但却无足轻重。“从来科场取士,首重头场四书文三篇,士子之通与不通,总不出四书文之外。”儿子的心有旁骛,自然引起父亲的忧虑不安。他担心儿子“以兼营妨举业,每禁之”。然而,赵翼却仍“辄私为之,衬书布下杂稿常数十也”。
赵翼15岁那年,其父惟宽于本年的农历七月十二日突然病亡,撑持家庭的支柱崩坍,更使他家陷入极为困窘的境地。失去亲人的悲痛,缺衣少食生活的熬煎,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一家人透不过气来。且不说其父的丧葬需花费许多,还有姐姐的待嫁,三个年幼弟弟的嗷嗷待哺……这家中的一切,就压在少年赵翼的肩上。生活就是这样的冷酷无情,它剥夺了赵翼童年的嬉戏与欢乐。家住东千埼的杭应龙等前辈,甚同情赵翼的不幸遭际和凄苦处境,便让他接替其父讲席,当起了“小先生”。那些往日的“同学友”,而今却成了门徒。次年,改往东齐黄家教书,微薄的束脩,自然难以养活一家,只得从七间老屋中拨出三间卖掉,以救燃眉之急,所余四间,聊蔽风雨而已。他平时在塾中,生活十分节俭,所得修金“除买纸笔外悉以养家,不敢用一钱,然食指嗷嗷,粥常不给。太恭人佐以织纴,犹至断炊”。因家中贫困,不可能把弟弟都送去读书。无奈,年仅12岁的汝明,便担负起近于成年人的生活重担,靠给富户佣工以挣点养家糊口之资。有时给人挑运东西,沉重的扁担把肩膀压得肿起老高,连背部也红肿隆起。每日早出晚归,风餐露宿,还受尽富人的折磨与凌辱。后来,他不到30岁便突然病亡,正与早年这段艰苦的生活经历有关。赵翼在《哭舍弟汝明》一诗中追述道:
嗟我兄弟四,幼孤渺无托。弱冠我授徒,馆谷仅升龠。可怜叔与季,待哺似雏雀。惟汝年差长,劳瘁不得却。家贫难读书,去杂佣保作。……负担肿到背,奔波胝生脚。刍因牧羊供,鞭以叱犍著。没髁深淖旋,卷舌凄风嚼。悲哉同气中,荼苦汝尤剧。
恰写出当时凄苦孤冷之惨状。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若让赵翼弃文习商,来改变目下的困境,这不仅与父辈初衷不合,也非其所愿。一个颇见才华的“读书种子”,岂能附庸于四民之末,作逐臭小儿?而书生又别无长技,他只能将教书作为谋生的主要手段,来减缓家庭经济的压力,以尽长子之责。生活的重压,使他过早地遍尝人间辛酸苦辣,体验人生困窘的况味。孤身设馆于异地的冷寂处境,仅靠“三句承题,两句破题”的“代圣人立言”的八股文,是无计排遣的。他要到浩如烟海的前代文学宝库中寻找精神的慰藉,抒写内心的垒块与感愤。这两年,由于父亲的病亡,失去了前辈的约束,再加上他“素不喜作时文”,“遂泛滥于汉、魏、唐、宋诗古文词家,兼习为词曲。两年中所著不下五六寸,皆无师之学也”。
然而,自明初以八股文取士以来,学作八股文便成了读书人向上爬的必由之路。八股文不过是以《四书》、《五经》中句作题目,令考生依照题旨,揣摩古人语气,“代圣人立言”。即使解释经义,也必须以宋儒注疏为准绳,不得联系现实,任意发挥,且在写作格式上,也有严格规定,不能稍有突破,极大地束缚了读书人的思想。青少年时的赵翼,不喜为时文,恰恰表现了他不愿为旧规所束缚、追求个性自由的思想。但是,若想“布衣博得一襕衫”,醉心于诗词曲,显然是无济于事的,还非得习举业不可。洞达世情的杭应龙老先生,是惟宽公的故交,他并没因老友的故去而疏淡了赵翼这一通家子侄,反而在他身上倾注了不少父辈的爱抚。在赵翼18岁那年,又把他接来家中,“课其幼子念屺”,而令长子金鉴、次子士良和赵翼一起“课时文”,唯恐其荒废了学业,耽误了前程。并恳切地告诫他说:“寒士进身惟恃举业,舍本务而他涉,将何以救贫?”赵翼尽管老大不情愿,但为改变贫困处境计,也不得不听从老人的忠告。然而,举业毕竟荒废数年,一旦重新拣起,却并不那么得心应手,“转不如旧时入律”。恰在这年的冬天,明经庄位乾先生也来杭家坐馆,课应龙从子廷宣,书房与赵翼在同一厅中,使他又多了一位笔砚执友。这位庄先生,性情豪爽,文笔健捷,被赵翼许为“酒推大户杯吞浪,文到成家笔涌泉”。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举业,使赵翼的时文写作大有长进,渐就绳墨。
本年冬,赵翼赴江阴澄江书院应童子试。次年春,再次复试于此。据清人所编《瓯北年谱》(乾隆十年乙丑) :“向例学政取覆试即入泮,无复去取也。府学例取二十五人,是年取覆试者乃八十六名,须再覆以定去取。”赵翼此次覆试,文不加点,才情四溢,为学政崔纪取入常州府学,补弟子员。
这两年,是赵翼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个转折点。在当时,他如果不是听从杭应龙先生的劝勉,就可能成为一个终生与功名无缘的落拓文士。同时,他的“不喜为时文”,也有可能促使其叛逆性格的完成。然而,杭应龙的一席话,却使他走向科举进身的传统人生道路,成了旧时代所推许的“完人”。当然,杭应龙的诱导,更多地则是从赵翼的家庭实际境遇出发,倾注了对后辈的关爱。杭应龙先生的义举,不仅帮助赵翼度过了人生旅途上的第一道难关,而且,也给他以人格力量的感染,在他年轻的心灵上打下极深的印痕,让他懂得了如何做人、做怎样的人这一为人处世的道理。后来,他的为官清正、杜绝苞苴;他的为人宽厚、乐于助人;他的身在草野、心忧天下,似皆有杭应龙道德风范的投影。
乾隆十一年(1746),他馆于城中史翼宸明经家。次年,又移馆于北门顾氏,并携幼弟亭玉就读。到了夏季六月间,亭玉却以患天花早夭,使他甚为悲痛。至农历八月间,他赴江宁(今江苏南京)应乡试。此时的赵翼,“少年鼻息冲云汉,唾手便思拾青紫”,“欲作擎天拄地一男子”,可谓踌躇满志,雄心不小。然而,却事出意外,仅点额而回。这对他又是个沉重的打击。赵翼为童子时,虽有才子之目,但终因家庭贫困,“莫有议婚者”,几乎像蒲松龄那样,连求婚也遭外人訾议。此次尽管“乡闱报罢”,但仍有人认为他是个前程不可限量的后生。“会荐举宏博,廪生刘皋闻公鹤鸣托府教授赵公永孝(字汉忠,号谨凡)择婿,教授公遂以先生应。”老师亲作冰人,又岂有不应之理?在他21岁时的那年冬季,与刘氏结为连理。刘家也是书香门第,在当地颇有声望。据赵翼《送可光内弟秋试报罢南归》诗所述:“君家文行重乡邑,殖学砥躬各有造。……读书声每出金石,养亲贫犹具鲜薧。弟兄到老不析产,自相师友淬才藻。娣姒间能互乳哺,童稚辈亦让梨枣。”可谓诗礼传家。刘夫人很贤惠,过门后便担当起家庭主妇的重任,见家中生活困难,吃食不继,“新婚便典嫁衣裳”。为使丈夫能取得功名,她含辛茹苦,操持家务,白天披蓑衣下田,插秧除草。晚间,忍饥受冻,织布绩纺,以致积劳成疾,但为节省钱财计,“多病尚辞赊药饵”,默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而丈夫为谋取衣食之赀,却整天奔波在外,夫妇难得品味一下闺房之乐,加之冬夜布被又为偷儿所窃。棉被既失,无可奈何,赵翼几乎真的成了卧雪之袁安了,不能不寻觅新的生活出路,决计去北京谋取功名。他在《北行》(之一)诗中写道:“我叹卖文难养母,人言投笔好封侯。身如萧寺初行脚,世有欧门或出头。”甚至产生投笔从戎之想,寄希望于能遇上欧阳修那样乐于荐拔后进的京师大僚,向他援之以手,拔孤寒于泥淖。
赵翼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