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寄寓汪府“商文史”

此次顺天乡试，赵翼果然遇到了识马的伯乐。主考官汪由敦后来回忆称：

余主庚午京闱，得一五经卷，才气超轶，兼数人之长。二场所拟诏诰，复极典雅，心知为才士，亟取入解额。及榜发，则阳湖赵生云崧也。谒见时布衣徒步，英气逼人，目光烂烂如岩下电。叩其所学，自秦汉以来诗、古文源流，已皆窥涉津奥，遂延课两儿子。

话语间充满爱抚之意。知赵翼所修《宫史》已告竣，即将他接入家中，以代笔札。自此，汪氏凡应制诗文，皆由赵翼代拟。也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他又考取了礼部义学教习。因学馆中无生徒，从学者不过每月朔、望日各来馆一次，生活单调乏味。乾隆辛未（1751），赵翼会试落第。由敦令二子：承霈、承从其学。次年，再应恩科会试，又报罢。两次败北，给他精神上带来强大的压力。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儒生的人生价值，是以能否博取一第来衡量的，纵有满腹才学，若名落孙山，又与略识之无者何异？他心神缭乱，思绪万千，乃挥笔写道：“倦游情绪峭寒天，人海喧中黯自怜。漫拟穿杨凭一箭，又须刻楮费三年。达摩向壁空参佛，子晋吹笙己得仙。我岂不知归去好，将行又计买山钱。”“身本高阳一酒徒，无端托业忝为儒。举场我叹鱼缘木，败卷人嗤鬼画符。羞学空函书咄咄，共谁敲缶和呜呜。只应白发高堂梦，犹问泥金信到无。”大有心灰意冷、壮志难酬的悲凉况味。然而，他不愿就此罢休，仍为博取一第而埋首苦读：“闭门仍与一编亲，肯使干时踏软尘？”决计靠苦读博取功名，而不愿趋附时俗、干谒私门。

汪由敦是个忠厚老成的前辈，并不因赵翼的败北而对他稍有疏远，而是“退直归来雅兴赊，闲商文史浩无涯”。在学习之道上，对赵翼时加指点，“鸳谱针留绣线痕”，“津梁亲为指遥源”。这位汪先生，尽管“文章一代推燕国”，又官居高位，却为人坦易，风流儒雅，且藏书颇富，插架万卷。赵翼得以出入其间，如鱼得水，饥餐渴饮，尽力浏览。这对于扩大他的学术视野、提高文学素养、促使其文风转变，都起到一定的作用。

赵翼初代由敦拟写文稿时，或许出自青年人炫示才能的心性，往往追求语句的华艳奇警，由敦阅后，将此类语句一概删去，使之渐归平淡质直之境。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学问，商酌文辞，相对忘言，关系甚洽，使赵翼学问、文章大有长进。而且，汪由敦虚怀若谷，平易近人，乐于奖拔后辈，从不掩人之长。赵翼常为他代拟诗文，时有佳句。当同僚对稿中文辞称赏不已时，他总是说乃“门人赵云崧”手笔。一次，赵翼代和《御制司马君实玉印诗》中有一联：“不名符宿望，比德称高贤”，乾隆帝阅后，大为称赏，命内监持示南书房诸臣，并说：“毕竟汪由敦所作不同，诸臣皆宜师事。”诸臣又对汪当面奉承，不绝于口，但汪仍以“门人赵云崧”作答，可见其为人的坦诚。所以，赵翼在诗中曾不无自豪地称：“曾因儤直深严地，及事当朝老大臣。门馆无私心似水，衣冠有庆物皆春。”

赵翼作为一个生长于偏僻乡村的穷书生，一下子成了学识渊博的朝中重臣汪公的倚墙桃李，且被延入书馆，待之以礼。对此，他是感激涕零、铭刻肺腑的。然而，抱不世之才，功名却每每失意，也给他带来无尽的困扰，靠“捉刀”而谋生计，亦非其所乐为，故时而有“长安索米怅何依，年少江南一布衣”之叹。为了改变目下“浪迹无枝鹊乱飞”的处境，他必须尽力博取一第，像共工怒触不周山那样，不达目的，至死不休。每当他看到一些亲朋故交进士及第，就会陷入莫可名状的惆怅之中。内弟刘敬舆离京赴闽中任职，他羡慕其“青灯债了经生业，黄绶班荣进士官”。他为同寄寓汪府、同住一个屋檐下，已进士及第的汪颖思送行，叹道：“那堪落第看登第，况是羁人送去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能引发他的幽怨，即便是路旁的野菊，也能唤起他的深切同情：“多少秋芳入贵家，独余篱落几寒葩。对君莫讶相怜甚，同是无人赏鉴花。”大有同病相怜之况味。他在《戏题魁星像》一诗中，以调侃的口吻抒写愤怀，厉声喝问“主文衡”的为何是“曷鼻魋颜貌粗丑”的魁星，是谁令“蕊榜荣名在其手”？“似此险怪倘操鉴，宁免轧茁灾词章”，“毋怪亭林老人笑，科目人皆不识字”。曲折流露出对埋没人才的八股取士制度的不满。但是，为生活计，科考之路又非走不可。他不仅自己埋头苦读，还勉励“少年不得意”的友人，不能自甘隐沦，沉没终生，而应振作精神，重整旗鼓，一抒干济之才，“且莫临觞悲晼晚，千秋著述已成家”，表现出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当然，对生活道路的选择，他不能不从目下处境出发。恰在乾隆十九年（1754），有考内阁中书一事。内阁居一切官署之首，为清要之地。汉人中书亦在清选之列，与翰林官相类。此职对一般书生均有吸引力，使得28岁的赵翼“无端又羡凤池栖”。于是，毅然报考，以第九名被录取，遂具呈礼部，辞去教习之职。蒋士铨同时应考，为第四名。赵翼好不容易博得一官，虽不能说是志得意满，但对家乡亲人总算有了个交代。这年农历七月，他附舟南归省亲。

乾隆二十年（1755）春夏之交，赵翼至京，仍寄寓汪由敦宅后园中。到了六月间，便补授内阁中书。自此，29岁的赵翼，始正式踏入仕途。内阁中书是负责撰拟、记载、翻译、缮写诸事的小官，官阶仅为从七品。但经过一定年限，可以补同知、直隶州知州，若能荐军机处章京，更易腾达。服饰也与翰林同，许挂朝珠，且每三日入直一次。一介寒儒，得近帝座，这对于出身寒门的赵翼来说，已是够荣耀的了。然而，官场的险恶，文字狱的接连发生，不能不使他心有余悸。他虽然动辄以“狂生”自许，但在官场酬唱中，却绝少有过激之语，还时而提醒身边朋友：“贳酒每为无事饮，称诗相戒不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