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供职军机与“蜚语中伤”
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夏,赵翼担任内阁中书首尾将近一年,即被选为军机处行走。此后,几乎每年都随驾去木兰场围猎。乾隆二十三年(1758)秋,当赵翼由木兰围场回到京都时,已是农历九月二十二日。此时,其妻刘夫人竟撇下幼弱的女儿,撒手归西。前不久,汝明死于故乡,弟媳周氏来依也死于京师。生活就是这样的无情。
然而,事情还并非仅仅如此,政治上的倾陷又接踵而至。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本来,傅、汪二公对赵翼的特别看顾,已引起了一些人的妒忌。再加上前不久,傅恒担心赵翼困于军机书案,耽误了前程,想把他提拔为部曹,而赵翼却想去翰林院供职。这不仅是因为翰林院乃清要之地,更重要的是,在人生价值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上,赵翼更看重的是“立德”与“立言”。他深知,作为一介寒儒,去应付繁杂世事,周旋于长官胥吏之间,自己远远不能适应。他的恩师汪由敦,在官场生活那么多年,为人又和易宽厚,尚且为一点小事曾被罢官,何况“平生性不因人热”的自身?作为书生,最为稳妥的是靠“立言”传世,以“一编”而“论千秋业”。而滚滚红尘,大小官吏成千上万,“仕宦几家收局好”?故而,他婉言谢绝了傅公的荐举。
本来,赵翼与傅恒的交往,完全是出自互相倾慕,情感相投,正如他在诗中所说:“我无私谒偏投契,公不谈文乃爱才。”不料,却招来同辈们的猜忌。此事一旦传扬开,“同事中诸忌者造蜚语中伤”。他的“被摈辍直”,正在于“眷深起众忌,媒孽设险坑”。身处险恶环境,当时只有陈辉祖一人代鸣不平,但无济于事。至于同僚中“小人”究竟如何中伤,我们从赵翼诗作中,或可发现一二。他写道:“岂曾潘鬓老,共谓旭书颠。辍直归西掖,投闲类左迁。”据此可知,可能是一些人指斥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不宜在军机处供职。傅恒明知中伤者乃别有用心,但为淡化矛盾,还是劝赵翼勿与此类小人理论是非,暂往内阁供职。这件事,使赵翼又一次感受到人心之叵测、官场之险恶。
军机处辍直后,他再次来到汪由敦故宅,未免睹物伤怀,“孑立身如赘,单行步每邅”的孤独失意之感油然而生,并这样描绘自己的恶劣处境与郁闷心情:“慧业空期佛,凡胎孰识仙。赝珍乾鼠璞,魔噪野狐禅。虚焰方熏灼,遥源肯溯沿。蒙头聊瑟缩,贵耳任轰阗。弥忆援垂手,频伤企及肩。……师资今已矣,宦迹益孱焉。”大有抱荆山之玉无人得识,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之慨,对自己以后的仕宦生活也充满了隐忧。他决计净扫书室,谢绝尘氛,“闭门自有陈编在,不对今人对古人”。
乾隆二十四年(1759),赵翼已是33岁。他既有内阁中书任内事宜缠身,又想着功名的进取,还时而为家中生计操心。当时,他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自己微薄的薪俸。他在《偶题》一诗中,曾这样描写当时的生活状况:“风雨寥萧昼掩庐,一编吟到夜窗虚。厨娘莫聒瓶无粟,我已修成《乞米书》.”越是生活拮据,越需要善于理家、操持衣食之人。赵翼既不擅长此道,“主中馈”岂能无人?大概就在这年的上半年,他接受了友人的劝告,与同乡程景伊的外甥女高氏成亲。或许因高女之母亡故的缘故,程公抚为如女出嫁。景伊身为侍读学士,令甥女续弦入赵门,大半是看中了赵翼的才学与人品。高氏过门之后,尽管家庭生活并不宽裕,且上有白发婆母、下有刘夫人所生女均须照应,但她并不嫌弃,和前妻所遗弱女相处得比较好,“后妻前女少参商”。同时,她也比较能理解丈夫“卖文为客贱,乞米向人难”的处境,把家事安排得颇有条理,省去赵翼许多心事。
次年春,赵翼再次参加会试,仍未中。在他看来,自己早年那种“恨不混沌后,吾名犹不灭”的求名心理,显然是不现实的,对功名有些心灰意冷,深感愧对师友。这一情况,很快引起了军机大臣傅恒的深切关注。本来,将赵翼调出军机处,傅恒是出于不得已。恰巧,去年秋天,那些随驾出塞的军机属吏,草拟文稿往往出现失误,使得他更加思念赵翼。于是,在会试揭晓后不久,他便将赵翼复调入军机处。
其实,当初将赵翼调出,不过是个权宜之计,无非借此以塞众口。倘若那时把赵翼强行留下,对傅恒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属吏们会更加嫉妒,客观上会使赵翼陷入十分孤立的境地。目下,傅恒将赵翼先调出,后调入,不仅保护了赵翼,使之不受伤害,而且也提高了他的声望,可谓是明智之举。
赵翼先后在军机处供职几年,使他对国家大事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从总体上看,国内基本上比较安定,然而,边塞的战事却接连不断。赵翼作为一个文职官员,他渴望“甲兵全消”,天下太平,但更盼望国家领土完整、版图统一的局面早日出现。而且,对官僚阶层的种种不良行为,也有了一定的认识,并隐隐约约地有所表露。对那些趋炎附势之辈,甚为憎恶。广成死于京,受吊之期为三天,但前两天竟然无一人来祭奠。其弟傅恒请假回来治丧,最后一天才赶到。结果,“各部院大小百官无不毕至,虽与广公绝不相识者,亦以文忠公故致赙而泥首焉。舆马溢门巷,数里不得驱而进,皆步行入”。寥寥数语,勾画出京官曲意趋奉之丑态。这些堂堂的部院百官,把人际间正常往来的天平,定在了是否对己有利上,有利则趋之若鹜,无利则甩手而去,就像木兰行围时那些抢占地盘、抢先行路的庸吏一样,以个人私利为唯一目的,扭曲了正常的人际关系。如此看来,这些势利的官吏纷纷跑来,在“死人”前面祭奠,意在让身后“活人”观看。这个“活人”,任何其他人都莫能替代,只有手握军机处大权的傅恒。人情之冷暖,由此可知。赵翼处在这样一个人际关系比较复杂的上流社会之中,不为庸俗世风所干扰,坚持自己的人格追求,确乎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