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抵镇安
乾隆三十一年(1766)农历十一月间,朝中突降特旨,任命年已40的瓯北为广西镇安府知府,这大大出乎其所料。瓯北匆即前往拜见恩师傅恒,以自己“不习吏事”为由,请求他上奏皇帝,收回成命。傅恒随侍乾隆帝多年,深知其脾性,连忙劝阻。但他并非撒手不问,任其自然,而是趁乾隆帝高兴之际,将瓯北“学问优长”上奏。
不久,乾隆帝在养心殿接见了瓯北。作为一代帝王,他竟然对瓯北这个七品小官了如指掌,对其“旧时履历、在军机处行走,及代汪文端撰拟诗文等事”,“知之甚悉,一一谕及”,自然使瓯北感激涕零。瓯北乘机将自己“吏治未娴”欲“仍留翰林”的想法当面向他委婉吐露,满以为会蒙恩准。不料,乾隆帝却说:“读书人原有不能办事者,汝在军机处久,颇能事。广西乃政简民淳之地,汝初任,留心练习,自可成好官。”瓯北见事已至此,圣命难违,只得叩头谢恩离去,至十二月十九日挈家出京。
直至次年农历七月初,瓯北始抵达镇安(今广西德保)。若从去年农历十二月离京之日算起,先后已达七八个月之久,难怪瓯北在《镇安土风》中称:“宦辙经年到,邮签万里修。地当中国尽,官改土司流。”镇安城依山而建,北面之独秀山是天然屏障,惟东、南、西三面筑有城墙。它位于广西最西部,南与安南(今越南)接壤,西连云南土富州,方圆八百余里。这里万山耸立,树林如海,奇花满目,四季常青,景色非常优美。
瓯北初到此地,眼界为之顿开,曾在《行边》(之四)诗中写道:“到此方知地界遥,日南风景画难描。筹边漫续名臣疏,按部翻供太守遨。万木丛排成树海,诸峰乱涌作山潮。却嫌呵殿声殊俗,不称清游愧老樵。”的确如其离京前所云,“从今景物豁吟眸”了。府后独秀山延伸至官署中,半山有亭,公余可登临远眺。入城之路,仅莲花九一处,形势十分险要。那里石栈重重,层叠入云,径旁苍崖壁立,古松倒悬,青竹万竿,云气蒸腾。此地往昔由土司管理,朝廷很少派官。瓯北“出守镇安,万山中一官独尊。鼓吹日数通,出门炮声如雷。冬月巡边,舆前骑而引者凡十余,队后拥纛驺骑又十余,可谓极秀才之荣矣”。初来此地,由以往在京时的听命于人,骤然转而为唯我独尊,甚为不习惯,自然地忆起乾隆帝称他“殊少福相”那句老话,深恐担当不起。一日早晨起床后,妻子正对镜梳妆。他无意间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面容,对妻说:“君睹此面,可称此膴仕否?”虽是一句玩笑,却透露出他内心潜在的不安。
瓯北来镇安不久,便为这里的壮美山水、淳朴民情所吸引,由原先的“生平耻乞郡”转而为爱上了这方热土,而有“终身不迁”、终老此地之想,思想发生了潜在的变化。在他看来,实现个人价值的途径,未必仅染翰挥毫一途,理好民事,造福于一方,同样无愧于人生。再说,为宦京师,须不时看人冷脸,还有那无计摆脱的违心周旋、庸俗世风,都令人望而生厌。而这里,地处僻远,环境清幽,又无冗事纠缠,“挂鱼官阁肃,罗雀讼庭幽”,正是用武之地,应“勉修循吏绩,抚字辑遐陬”,以答谢治下淳朴百姓,而不能徒邀虚名。
瓯北深知,若要做良吏,对当地风俗民情一无所知显然不行。因而,他经常带人去所辖各地了解情况,有时索性竹轿不坐,仗着脚力尚健,拄着手杖登山涉水,对这里的物产作详细调查。还亲临市场巡视,从多方面了解风俗民情。市场是了解百姓生活的窗口,多走动走动,可以对乡风土俗有更深切的了解,如青年男女间的对歌择偶,即是他乡间走访时亲眼所见。他还曾到镇安与安南交界之地考察民风。那里处处是市场,两地百姓自由往来,互通有无,“判界曾无一堵墙”,似乎并无国界之别。瓯北睹此,既为“物产真惊见,民情易给求”而高兴,也忆及春秋时吴、楚二国因边邑女子养蚕争桑而引发战争之往事,担心百姓因小事发生争端,影响两国间关系。
瓯北在镇安,靠自己的真诚与勤政,赢得了百姓的信赖,建立起良好的官民关系,所到之处,百姓争相出迎。他在《行边》(之三)诗中写道:“村村父老杖争扶,出谒星轺拜满途。我到岂能春有脚,渠来自为昔无襦。欲苏剜肉谁先务,果疗燃眉敢后图?疾苦要教当面说,停驺频与话交衢。”颇有忧民之所忧,救民于水火的古贤吏之风。他心中有着百姓,百姓更不会把他忘怀。镇安府署后独秀山有一深洞,一黑猿藏于其中,当地百姓传说,每当黑猿出来,知府必遭难。说来也巧,就在瓯北上任后的次年春天,偏偏黑猿白天跑出洞外,好久才进去。如此一来,消息不胫而走,“满城共喧噪,恶征比止”。他的妻子儿女愁得吃不下饭,城中百姓为之占卜祈祷。而瓯北却非常坦然,认为:“清节绝苞苴,平心理案牍。不与孽为召,安得祟潜伏。”立身正,为官清,执法明,就不会招来祸患,还声称要治黑猿“以妖惑众”之罪。可谓坦坦荡荡,正气凛然。
在瓯北初到镇安时,还曾发生这样一件趣事:一天夜晚,城外鼓声大作。瓯北不解何意,经打问门吏,始得知是百姓因旱求雨。马上说道:“民既愁旱,官当祈雨。”随即传命,明日一早出城求雨。此时,府僚马伟却禀报说:某日当有雨,以往官求雨,都预先定在这一天,否则会空忙一场。瓯北听后,笑道:“明知有雨再去求,此心不诚,难以对神明。”第二天早上,他即步行至城南马鞍山祈雨。不料,回来的路上,果真天假其便,大雨如注。老百姓对这位新上任的知府,佩服至极。
农历八月间,又发生安南捉拿逃犯之事。在前任知府韦驮保供职期间,一些镇安人与安南人互相纠集,跑到土富州(在今云南省广南东南260里)滋事。事发后,官府捕获百余人,但首犯农付奉却逃至安南,韦驮保因此被劾落职,留于郡捉拿逃犯。此时,农付奉已死,其子阿细被捉获。奉命前往办案者,将阿细及其父尸棺一并带回,经乡邻辨认无误。
本来,此案事实清楚,可以了结。鉴于此,瓯北便具文申报各上司,请求结案。不料,两广总督李侍尧,生性贪黩,可能是未得贿赂故,只许以阿细照罪人家属例判罪,而拒不承认棺内为农付奉尸身,仍视之为悬案,想借此钳制韦驮保,令他不得回京复官。在瓯北看来,“以死父与活子偕来,踪迹既确,如谓其尸假,则又当根究何人之尸,及缉犯者买从何处,此案终无结期”。于是,再次具文申辩。李侍尧素受乾隆帝宠眷,以二品方面大吏,有节制文武之权,哪里把赵翼这一小小知府放在眼里,阅过申辩文书大怒,立即批转按察使处理,竟诬称:“有赵守袒护同官,恐吓上司。”瓯北面对上司重压,毫不为动,再次请求,令韦驮保回都。同时,对边境的治安则更为关注。在冬季巡边时,凡与安南连界处,他都亲往巡视,唯恐再出现类似事情。
乾隆三十三年(1768)春,因农付奉案久不得结,瓯北决计亲自赴省请示。恰在这时,征缅之役发生,令广西筹办战马万匹。两广总督李侍尧,在梧州(今广西梧州)坐镇督办。瓯北前往谒见,请求了结农付奉案,并当面和他反复辩论。这一来,更激怒了李侍尧,他立即上疏弹劾瓯北,欲令其蹈韦驮保覆辙,扬言非令瓯北下台不可。这时,正好朝中降旨,命瓯北赴滇从军征缅甸,使他幸而得免厄难。李侍尧无可奈何,只得将弹劾奏章追回。此事对瓯北打击非小。他在《奉命赴滇从军征缅甸》(之二)诗中写道:“一纸爰书忤上游,风声早晚勒归休。难甘公府宣明面,已戴军门秀实头。劾疏幸因军事免,朝衫终仗国恩留。男儿官不遭弹去,便合沙场洒血流。(自注:时方待劾,以奉旨从军得免。)”
瓯北回到镇安,内心却并不平静。此去从军,吉凶如何,难以预测,抛眷属于府署,举目无亲,委实放心不下。此时此刻,各种复杂的情感填塞于胸,最令他难以割舍的,是年逾古稀的老母以及那孤弱无依的妻儿,“独念垂白母,闻信昼夜惊。妻孥又细弱,欲托无友朋。临当出门去,不觉涕泗横”。他深知,自古以来的每次战争,都会夺去许多人的生命,“一身既从军,生死那得保”,岂不闻“古来征战几人回”?然而,他不敢将自己从军的消息全部告诉妻儿。其实,妻子虽然不明白丈夫此行的真情,但是,已从他神色中有所觉察,还曾听说途中特磨道的青竹林里,有“蜈蚣大盈抱”,奇毒无比,螫人“痛甚立晕倒”,以致愁得吃不下饭,到处寻觅解毒的单方。她不知从哪里得知蜘蛛丝与乌鸡屎可以化毒,便想法搞来,装进瓯北行囊。
赵兴勤《赵翼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赵兴勤《赵翼评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瓯北眼望着忙碌的妻子,心里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深为日后妻儿生活担心,又唯恐被妻子看出破绽,故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他在《从军行》(之二)诗中写道:“此意黯自怜,未敢向人道。作气自振厉,命酒豁怀抱。山妻则已知,顾弗忍深考。间出一语商,似预筹未了。乱之以他词,中心各如捣。临别复何言,得归不必早。”真实地道出他们临别之时悲苦难言的情状。“得归不必早”,意谓回来早晚不当紧,只要能活着回来就行。其间蕴含了多少生离死别的幽怨哀伤以及亲人的期待与祈求!
瓯北尽管早就立定了为国效力的壮志,但是,他对自己临别的真实感情却毫不掩饰,“悲离何必讳,此亦人至情”。他所呈现给后人的,是一个内在感情非常丰富的完整的人,是一个食人间烟火、有七情六欲的真实的人,是一个敢于流露自己情怀的坦诚的人。同时,他又是个“报国固素怀”、敢于以身许国的志士。在国家需要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能毅然割断儿女亲情,奔赴疆场。他尽管很爱惜生命,但更懂得生命的价值,“泰山鸿毛间,轻重要自量”。汉代马援的马革裹尸,三国诸葛亮的鞠躬尽瘁,“代阅数千载,英风犹未沫”,都令他追慕不已。他时而告诫自己:“惟应师古人,忠诚勉自竭。”这就是瓯北的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