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风·黍离

啸天说诗一:大风起兮云飞扬 作者:周啸天 著


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是一首感伤诗,列王风第一。王,指东周洛邑王城周围方圆六百里之地。据朱熹说,东周王室已卑,虽有王号,实与诸侯无异,故其诗不称雅而称王风。《毛诗》序说“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复,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郭沫若释云:“《王风》的《黍离》是周室遭犬狨的蹂躏,平王东迁以后的丰镐的情形。相传周室东迁以后,所有旧时的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周的旧臣行役过旧都,便不禁中心悲怆,连连地呼天不止。这样的三章诗,的确是很有缠绵悱恻的情绪。”

在《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有一个类似的故事:纣王之叔箕子(曾以谏被囚,武王释之)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竟生禾黍,也曾感伤作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后人称此诗为《麦秀》,其起兴和怨意均与《黍离》相类,于是人们也更有理由认为它们属于同一类诗歌。“黍离”、“麦秀”在字面上也天然成对,晋人向秀《思旧赋》遂以为对仗:“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后世遂习以“黍离之悲”或“麦秀之悲”为成语,以表达故国哀思。虽然也有人认为《黍离》本是一个行役者或流浪汉之歌。

这首诗以行役者看到的黍稷起兴,这是行役途中最常见的景物,同时那摇摇晃晃的低垂着的黍子和高粱,与行役者彷徨的步伐和低沉的情绪也有一种微妙的同构。“离离”、“靡靡”、“摇摇”这一串叠字形容生动,且有一唱三叹、回肠荡气之妙,起到了“既随物而宛转”、“亦与心而徘徊”即状物抒情两个方面的作用。以下就直道心中的忧伤却不说忧伤的原因,仅以“知我者”、“不知我者”对举,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话的意思用熟语来说,就是“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不二三”,是一种莫名的不可告人的悲哀。

人在极度痛苦而又无可告诉的时候,往往情不自禁地呼告上苍,诗的结尾正是如此:“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是一句意思含混的诘问,也许连问者自己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在责怪“不知我者”呢,还是怨恨别的什么。准确地说,这含混的诘问,只是在呼叫苍天之后的一声沉重的叹息。诗中虽不见宗庙宫室颓废的描写,然而其咏唱的忧思显然超出一般的行役羁旅,这也很容易使人将它和《麦秀》之歌联系起来。

诗共三章,三章叠咏,各章仅第二句的“苗”字换为“穗”和“实”;第四句的“摇摇”换为“如醉”、“如噎”。黍稷由苗而穗而实,在形式上构成递进,主要是为了分章押韵,即不必意味时序的变迁;但从摇摇到如醉如噎,在抒情的程度上是渐渐加重的。三章反复咏叹着一种寻寻觅觅、使人精神恍惚的忧思,各章后四句完全相同,近于现代歌曲的副歌。方玉润评:“三章只换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回无限。此专以描摹虚神擅长,凭吊诗中绝唱也。唐人刘沧、许浑怀古诸诗,往往袭其音调。”(《诗经原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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